出了正月就是立春,夜晚的冷意已经不再那么明显,虽是春寒料峭,却没了咄咄逼人的味道。
在宋青锋死后,渔阳公主离开宋家回到宫中绾云殿居住,与平日里亲近的姐妹们也就不便走动了。但这一晚,有人大费周章获得入宫的许可,披着夜色悄悄来到绾云殿。
“苏家妹妹?你怎么来了?”
因着没少在渔阳公主耳边说步青衣的坏话,时至今日苏锦裳仍得到渔阳公主的格外厚待,把她当亲姐妹似的,关系竟比同父异母的弟弟陆景弈更加亲密。
苏锦裳低低应了一声,而后轻轻摘下兜帽, 引来渔阳公主一声惊呼:“呀,你的脸——”
一道丑陋伤疤横陈在苏锦裳白皙粉嫩的脸颊上,将她娇花似的容颜彻底摧毁。
“是她干的。”苏锦裳开始啜泣,梨花带雨,万分委屈,“长姐怨我说破了她的秘密,深更半夜突然跑到府上,用刀子把我的脸给划了,还给我编造了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
驸马枉死而凶手逍遥法外的余怒尚未消除,又看到好姐妹被报复毁容,渔阳公主登时气血冲头,星眸怒瞪:“步青衣那个贱人!还有没有王法了?!走,你跟我去面见圣上,必须讨个公道回来!”
“公主等等,等一下。”苏锦裳拉住暴怒的渔阳公主,小声道,“公主也不想想,倘若她是个寻常人物,驸马爷的案子时圣上怎会轻易放过她?若是她不普通到能与圣上讨价还价,公主就算有再多道理,只怕圣上也不会理吧?”
渔阳公主本就不是那种擅长动脑子的人,听苏锦裳这么一说,登时觉得步青衣怕是背景不简单。她拉着苏锦裳进了闺房坐下,推心置腹道:“苏家妹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什么都不用怕。她步青衣要是再敢对你不客气,你看我怎么收拾她!”
苏锦裳假意为难半晌,终于“盛情难却”开口,对步青衣的身份一顿编排。
“我也是瞎琢磨的,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大对,公主您也别往心里去——我听父王说,他发现步青衣是在皇陵的一口棺材里,看她好像在睡觉。您想啊,皇陵一般人很难进入,谁会在皇陵棺材里面睡觉?再后来,我见白衣侯、缙王还有东阳王世子纷纷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总感觉……总感觉她像是个妖怪!”
“妖怪?世上还真有妖怪啊?”渔阳公主倒吸口气,忍不住抖了一下,脸上微微泛起慌乱,“那、那她真是要怪的话,岂不是说景奕被她给迷惑了?还有白衣侯和裴墨归,那么袒护她简直毫无道理……对啊,如果不是她用了妖法,怎么白衣侯会被退了婚还倒搭钱呢?她肯定会什么妖术!”
疑虑像是一团烟雾,在渔阳公主心里越扩散越大。她越是怀疑,就越觉得步青衣的种种表现异乎寻常,越像是传说中能够惑人心魄的山精野怪。
人力与神秘莫测的怪力乱神比较,自然后者更令人畏惧惊恐。苏锦裳的想法让渔阳公主胆战心惊,生怕天空中会突然蹦出一只怪物,把她一撕两半生吞活剥。而就在这时,又是苏锦裳这个“好妹妹”及时地提供了一条妙计。
“我见宫中每年祭典都会请大清安寺的住持带人来净坛,公主何不把那住持大师请来,让他施法镇邪驱恶呢?”
大清安寺住持慧觉大师是先帝册封的国师,一向只负责皇家仪礼,自然不可能来处理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苏锦裳明知故问,听到早就料到的回答从渔阳公主口中说出时,她马上顺水推舟提供了第二个“妙计”。
“大清安寺请不动的话,要不要问问东阳王试试?我听说东阳王年轻时闯荡江湖,这种邪门的事他见过许多,也认识颇有本领的高人。他本就与步青衣有恩怨,许是早年就见过,知道她不是什么干净东西呢!”
渔阳公主面露喜色,激动不已:“对啊,我怎么忘了东阳王?上次就是他特地来提醒我,一定要在圣上那边施加压力让步青衣难以翻身。我琢磨着,可能他早就知道步青衣是妖怪?”
“也许吧。我曾听步青衣嘀嘀咕咕自言自语,说什么与东阳王十多年的恩怨……可是她看起来也不过十八九的年纪,怎么可能结怨这么多年?”苏锦裳打了个寒战,声音又小了许多,“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吓人!”
在苏锦裳的推波助澜下,渔阳公主这枚棋子很快就被搬上棋盘,开始安排又一场针对步青衣的盛大布局。
或者说,陷阱。
步青衣接到渔阳公主的邀请函时,有那么一瞬间想直接撕掉算了。不过碍于前来送信的人是陆景弈,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好做得太过分。
“你被诬陷的前因后果我都与叶嘉说了,叶嘉觉得冤枉了你有些过意不去,非要设宴请你,打算当面想你道歉。”陆景弈看上去似乎忘了那天的表白与被拒,仍如过去一样笑意吟吟,温润如玉。
步青衣一撇嘴:“道歉就算了,不接受。再说我还忙着,也没时间去吃什么宴席。”
“我知道你在找东阳王世子。”陆景弈的笑容多了几分干涩,“已经过去七八天了,能找的地方想来东阳王都已经找个遍,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而且我觉得,你真想找的话,叶嘉倒是有可能帮上你的忙。”
步青衣稍一思忖,立刻明白了陆景弈的意思。
就如同乱雪阁有遍布整个江湖的情报网一样,每个行业、每个群体都有自己独特的信息渠道,贩夫走卒靠的是茶余饭后闲聊扯淡,名门闺秀靠的则是闺房密语传闻八卦。渔阳公主算是帝都八卦小姐们的领头人了,若要通过闺中密语这条情报源来寻找裴墨归的线索,那么找她帮忙绝对是不二选择。
问题是……
杀夫之仇啊,先前渔阳公主还绞尽脑汁想要置她于死地,突然之间释然并且到道歉,这是真的么?
犹豫再三,最终步青衣接受了渔阳公主的邀请。
如陆景弈所说那般,裴赞和他都在不停寻找裴墨归的下落,却一直没有个结果。情况继续僵滞下去,与裴墨归的十日之约怕是要作废了,事到如今她只能另辟蹊径,寄希望于这场宴席。
裴墨归失踪第九天,专为一位客人而设的“宴席”,在皇宫西南角绾云殿摆开。
步青衣一身轻便常装,两手空空也没有带任何人同行,和平时出门逛街没什么两样。相比之下,这天的绾云殿着实热闹,除了引人耳目的丝竹管弦和珍馐玉食外,还有一群道士打扮的人在宫殿内游荡。
“步姑娘别见怪,我平日里潜心向道,总喜欢请些真人到殿中交流。这几日正赶上有天君生辰,准备在前殿做个道场,这些位真人师父都是来提前布置的。”
渔阳公主坐在主位上,与步青衣交谈时客气却不亲热。
步青衣一笑带过,并不理会,只坐在那里欣赏歌舞,碗筷酒杯一点不动。渔阳公主看得有些着急,斟了杯酒举起,敬向步青衣:“之前有诸多误解,还让步姑娘含冤坐了几天牢房,是我的错。这杯酒就当我向步姑娘赔罪,还请赏脸。”
步青衣低头看看手边酒杯。
酒杯里早有人倒好酒,酒液澄黄飘香,光闻味道就知道是民间难得一见的进贡佳酿。对于好酒的步青衣来说,这远远比满桌子的美味佳肴更令人心动,但她并没有接下这杯敬酒,只是提杯,再落下。
“公主心意领了,今天拉肚子,不便吃喝。”步青衣直白得像块石头。
渔阳公主脸色微变,隐隐有几分怒意,却在与步青衣身后侍立的下人对视一眼后,马上又恢复笑容:“步姑娘可是身子骨虚软?先前御医给我诊过脉,也是这毛病,于是便制了一瓶药,正对口补气。步姑娘若不嫌弃——”
见渔阳公主从挂袋中翻出一瓶药,大有打开瓶子送上一颗的势头,步青衣又一摆手,拒绝得干干脆脆。
“你有病,你吃药。我没病,不吃药。”
饶是渔阳公主别有用心故作殷勤,听了她这番嘲讽夹带着羞辱的话也不禁变了脸色,手中药瓶怒而摔落。
“步青衣!你太过分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过分。打着道歉的旗号骗我过来,又是毒酒又是毒药的,真当我跟你一样傻么?”步青衣坐在席间冷笑,“夫君在外作奸犯科,到头来被欺辱过的女人骗得团团转,最后连命都丢了;你不去找罪魁祸首报仇,反倒在这里为虎作伥,是不是傻?”
“你这话什么意思?”渔阳公主声音颤抖,显然气到极点。
“什么意思,缙王不是都告诉你了么?直到现在你还没看出来,苏锦裳一步一步都是奔着取我性命来的?”环顾四周,先前各自活动的道士们都停了动作,目光纷纷集中而来。步青衣缓缓起身,袖中短剑伺机待发,唇边浅笑轻蔑:“一群连符箓都不会画的假道士真杀手,裴赞也真不嫌丢人。”
杀手二字听入耳中,渔阳公主登时吓得花容失色。
不等她想明白个中门道,那些裴赞安排好的杀手们纷纷亮出武器,铺天盖地向步青衣疯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