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早些,二月尾巴便有了丝丝缕缕的暖意,天上人间尽是勃勃生机,就连没有什么装饰的大宅内也多了几分热闹气儿。
“快!快点!热水跟上!告诉后院继续烧水,别停!”
“稳婆还没来吗?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去派一队禁卫军接过来!马上!”
“我的哥哥呦,这时候您就别添乱了行吗?你姐这是生孩子呢,你一个大男人能进去吗?走走走,一边儿跟你家小公主玩去!”
记忆之中,步青衣的宅邸从没有这么欢腾过,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焦急吆喝,步履匆匆。墨长亭与众不同地格外安稳淡定,一边剥桔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推着轮椅的秦川搭话。
“是孙女就好了,以后能让小荷包带她玩。”
“别打我闺女主意。”
“哎呀呀,你这样可不行。瞧瞧人家卫侯爷,人家是怎么给小荷包当小爹爹的?再看看你,总是冷着脸一副别人欠你钱的模样,难怪小荷包总往她凤栖娘亲那里跑。”
“……我们住在一个宅子里,往谁那里跑有区别么?”
“没有吗?啧啧,果然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你这样说话很容易挨揍,和南溟那个不靠谱的皇帝一个德行。”
“南溟皇帝可是青衣丫头的蓝颜知己,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这个当公公的很得儿媳喜欢?多谢夸奖。”
“公公?你觉得她叫得出口?厚脸皮这点,你们父子二人如出一辙。”
“说一个一直躺着不肯醒的人像我,不合适吧?如果我是墨归,知道青衣丫头要给他生孩子了,肯定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就像每一次有人提起墨归一样。
自打步青衣知道自己怀有身孕,她便不再折腾虚弱的身子,转而努力给腹中骨肉最好的照顾。然而其他人无法如她一般,每每想起她独自扛着那些磨难悲苦,而最爱她的人,她最在乎的人仍不省人事时,难免会让气氛变得沉黯。
“怎么样?还没生?”雷云蔚上气不接下气跑来,看了眼忙碌的院子,一声哀嚎,“青衣不是说要双喜临门,生孩子和圣上大婚一起来吗?怎么那边册封都快结束了,她还没把孩子生下来?”
“滚滚滚滚滚!生孩子那是能指定时间的事吗?!”院子里最焦躁的女大夫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一阵怒喝,“就因为圣上要娶陈家姑娘,搞得阿诺公主不得不去那边参加册封大典,留南烛在这里给我添乱!你还好意思跑这里来埋怨?老天爷怎么不一鞋底子抽得你花枝烂颤?!”
雷云蔚打了个哆嗦,登时变成小声嘟囔:“我的妈呀,传闻果然不假,青衣家的这位比潇忆脾气还大……那个叫关联的仁兄还有月朗兄弟都不是一般战士,服气了。女人如虎,古人诚不欺我啊!”
“那可不一定。”墨长亭摇着小竹扇慢条斯理道,“可以看看我们凤落姑娘,温柔贤惠又端庄,说起来,真是白白让某人捡了天大的便宜啊!”
“哈啾——”
屋内无精打采的卫九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步青衣在那边孩子已经生了大半天,卫九城在这边也守了大半天。一墙之隔,那边是热闹喜庆,这边是安静寂然。
墨归仍然睡着,仗借太医密不外传的护体奇药,虽说不至于昏睡中饿死瘦死,脸上却也没什么血色。此前一直是挺着大肚子的步青衣亲自照顾他,今日步青衣产子,卫九城便主动承担起看护的任务,把怀胎六月的妻子凤落暂时放下。
有段时间没和墨归单独相处,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卫九城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
说顾容苏带着妻子回到了皇陵,接替顾家一族世世代代的守陵任务并看守被囚禁的裴赞吗?无趣。
说太上皇陆昭徽因自己的呕吐物窒息而死吗?恶心。
说秦川和卫钰化敌为友,之后发现两个同样沉默寡言的人竟然十分投缘吗?没意思。
说步青衣执意让陆景弈今日娶陈穗儿为妻,不肯答应等墨归醒来一起成亲吗?还是要告诉已经沉睡八个多月的墨归,倘若他再不醒来,恐怕就听不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了呢?
想着想着,竟有几分心酸,又红了眼眶。
“包括我在内,旁人家都过得幸福美满,一个比一个甜蜜;怎就夫人独自苦着,谁也帮不上忙呢?主子一天不醒,夫人便一天不得幸福,虽说脸上总是风平浪静,时不时还笑一笑,可那笑容……那笑容主子看了便知,是揉碎了多少苦不给人讲,硬是拼凑出来安慰我们的啊!那日广陵王来看夫人,说起苏锦瑟为赎罪削发为尼的事,夫人还说也想去试试,万一虔诚拜佛真有效果,能让主子早些醒来该有多好……”
卫九城有些哽咽,停了半晌,嗓音又低了低。
“主子就高兴去吧,等你醒来那天什么都是备齐的。没拜堂没摆酒席,媳妇就有了,孩子也生出来了。就是想补个婚事也容易,皇后娘娘也好,凤落也好,还有凤栖那个笨手笨脚的……哦,对,还有顾容苏那个小媳妇,她们这群女人啊,每个人都给主子和夫人绣了一套婚服,说是等主子醒来自己挑,中意哪个就穿哪个,一刻也不能耽搁立马成亲,必须把主子和夫人丢掉的时间都得追回来。我说那哪儿行啊?今天一过,大家又要各忙各的了,该回皇陵的回皇陵,该回宫的回宫,还有别国他乡的,聚一次哪儿那么容易?真的,主子,你要是立马醒过来,今天还能蹭个热闹人全,你再拖的话……”
再拖的话,步青衣还能承受得住吗?
不是生离死别,痛过生离死别。
卫九城没法再说下去,嗓子憋得生疼,许是再多唠叨两句,男子汉大丈夫的千金老泪都要噼里啪啦滚下来了。
想自己一个大男人,跟一个睡着了的人聊着聊着能聊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卫九城不免有些尴尬。他揉了揉眼睛想擦干眼眶里打转的泪花,眨眼间,似乎看到了什么。
那只平放在床榻上的手掌,好像……动了一下?
“哇啊——”
一声响亮啼哭突然攫住了宅子里所有人的注意力,继而,一阵欢声雷动。
“生了!生了——”
历时三个时辰,赖在肚皮里不肯出来的小家伙总算捱不住娘亲的唠叨,带着不满的哭声降世。
稳婆一番收拾后,步青衣终于看到襁褓之中的孩子,不自觉露出笑容。
他说过,喜欢女孩儿,可以任性去宠溺。
于是,他梦想成真了。
眉眼像她,嘴鼻像他,也不知道长大后性子像谁更多些。
无力手臂圈住襁褓,任由外面如何喧闹,步青衣闭上眼,只想好好休息一场。怀胎十月的煎熬远远超出她的预料,可她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了,算是余生最大的安慰了吧——连太医都说,那样睡了八个月的人几乎没可能再醒来,她也做好了下半辈子守在他床榻边度日如年的准备,这孩子就如同一个巨大惊喜,又像是他留给她的最美好礼物。
从今往后,便是无他耳鬓厮磨,也不再孤单一人。
喉咙咕噜一动,哽咽着疼。
平日里落泪总会有人担忧,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步青衣打算趁着脸上汗水泪水分不清的时机畅畅畅快快哭一场,可有别于汗水的滚烫热泪才一划过脸颊,便被一抹温热轻轻擦去。
“哭什么?孩子像你太多,伤心了?”
“……”
步青衣猛然睁开眼。
又闭上眼。
再睁开。
闭眼。
睁。
“……铅华,铅华?铅华你快进来,我眼睛……不,我脑子坏掉了!你快给我看看!我的眼睛……我的脑子……”
步青衣慌慌张张,掀开被子起身就想下床,立马被摁回被窝里。
“别怕,你的眼睛没坏;至于你的脑子……不是一直都有问题吗?”墨归眯起狭长眼眸,一本正经看着目瞪口呆的步青衣,“你确定这种时候要叫别人进来?说好的小别胜新婚呢?说好的——咳,别打我,疼。”
一拳头下去打在结结实实的胸膛上,步青衣这才敢确定,眼前的墨归不是幻象,而是实实在在的他。
“你……你怎么就醒了呢?”步青衣喃喃自语,还没有完全从震惊中恢复。
墨归一耸肩:“我一直都醒着,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得见,只是动不了又说不出话,连眼皮都睁不开而已。”
“不是……我是说,你怎么突然就醒了?能动了?”步青衣一边说一边上下其手,把墨归浑身上下摸个遍。
嗯,活的,热乎着呢!
“这要归功于九城,他不说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这会儿你在给我生孩子。”上身微微前倾,墨归在步青衣眉心轻轻一吻,仍是他惯有的轻挑语气,“你这么卖力,我哪能继续躺着无所作为?至少……”
温热唇瓣向下移动引起了步青衣的警觉,她一把掐住墨归脸皮,咬牙切齿:“要不要脸?我刚生完孩子!”
“我知道啊,所以我想凑近些告诉你,我想好孩子叫什么名字了。”墨归举起双手一脸无辜,“怎么,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没什么,算了。”
步青衣双手捂住脸,一声长叹。
这个大坑,栽进去就没法再出来啊!
“哦,对,你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了?”
“嗯……我觉得孩子的名字没必要太复杂,简单随意些就挺好。所以……大锤怎么样?”
“……姓墨的你是不是还想再昏过去一次?!哪家缺心眼儿的爹会管自己女儿叫大锤?我看你是睡傻了吧?!”
“啊?女儿吗?我以为生的男孩儿呢,真是意外,意外啊意外。”
“拜托你四蹄如风给我滚出去好吗?我好累……”
“累了?那可不行,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完成。”墨归突然站起身,将步青衣打横抱起,眉宇含笑,“我听说有好几套婚服备选,今天要穿哪套还是你来定吧。”
步青衣嘶地倒吸口气,眼珠子差点瞪掉:“你有病吧?这种时候要成亲?”
“嗯,对,就是现在。”
话音未落,他忽地低头,蓄谋已久的吻最终得逞。
而后,柔软的小情话缠绕步青衣耳边。
“我一刻都等不得了。人生苦短,从现在开始的往后余生,于我而言你就只有一个身份——我的妻子。”
错愕也好,错不及防也罢,何必管外面那些人将以什么样的表情来迎接呢?他需要的,仅仅是和她在一起。
怀抱着半生的执念,用脚勾开房门,墨归从容不迫走向外面的灿烂阳光。
草长莺飞,时节刚好。
如情所愿。
从此,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