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赞这辈子从未真正臣服过什么人,不管是顾朝夕还是陆昭徽,又或者是动辄对他横眉竖目的裴铎。
在裴赞心里,没有人可以凌驾于他之上,即便很多时候他不得不一副下属仆从的模样卑躬屈膝,那也只是暂时的隐忍,总有一天他要向所有人证明,他裴赞才是立于万人之上的王者。
这场梦,时至今日仍未破碎。
主动献计献策又交出自己手中仅剩的手下,这不过是达成野望的第一步,他需要借裴铎和元国师的计划把所有憎恨厌恶的人都集中到一起,而后一举歼灭。
哪怕,要舍弃那些一直跟随他到现在的手下。
裴铎突然提出要与步青衣单打独斗出乎他的预料,却提供给他一个极佳的机会。趁着元国师分神没有注意他的空档,裴赞悄然离开主阵,他低着头避人耳目走出阵外,直到很远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此处一片足有半人高的蒿草,蒿草丛中一块从山上滚落不知多少年的山石,而山石之后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节空竹筒斜斜戳入地下,只留一个黑漆漆的口子在外面,像是一个幽深的无底洞。
裴赞蹲下来,双指探入竹筒内掏了掏,一节引线头夹在二指之间拔出。他双膝跪地紧贴竹节口处,又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也不只是紧张还是惊慌,两只手不听使唤颤抖着,连连擦了几次才将火折子点燃,对上引线。
兹拉一声,引线亮起细微火光,迅速向竹筒内燃烧,很快便看不见了。
如同完成了终结之笔,裴赞一时竟忘了站起来,只顾着长舒口气,露出得意笑容。
投奔霍尔都,当一条寄人篱下的狗?
不存在的。
他心知肚明,以裴铎对他的厌恶,一旦攻下中州、他的利用价值消失,必然会被裴铎毫不留情铲除。早在混入霍尔都军中开始,他便暗中让手下一点点窃取被严加保管的火药,攒了整整十余桶,此时全部埋在裴铎等人所在位置地下。
出谋划策,是为了由自己做主,选定裴铎停步的地点。
提供人手,是为了困住那些人,让他们全部处于火药爆炸的范围之内。
而这看似不起眼的小小竹筒与引线火光,是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早在数日前就已经悄悄埋藏于此,只等今日这个最佳时机。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引线顺着拼接如龙的竹筒一直烧到火药桶处,万般纷争就能彻底了断了。
裴赞已然高兴起来,他跳到山石之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喊杀声震天响的远处,带着一抹藐视一切的笑容安然等待。
等那嘭地一声响起,一直如冤魂一般缠着他的步青衣和墨归即将消失,而他可以拿着杀死了霍尔都主帅的功绩去和中州各国邀功,便是再没了江湖地位,至少还可以谋个荣华富贵。
闭上眼,微风送来血腥味道。
再等上似乎漫长但并不漫长的片刻,那声期待已久的巨响,终于传入耳中。
轰——
一刹那间,如山崩地裂,地动山摇,昏天暗地。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霍尔都将士们望着主帅所在的地方突然炸裂,残肢飞散,一时之间竟然没了反应,呆若木鸡;远处的西平军更是错愕茫然,直至副将一声撕心裂肺怒吼响起,他们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炸、炸了!快救人呐——”
弹丸之地,却重要至牵扯海的两岸,牵扯着一个时代的结局。
更关键的是,哪里有着太多太多牵肠挂肚之人。
此时数十万人心心念念的那块焦土废墟之上,活下来的人尚不到半数。许多人用尽力气挪动着、哀嚎着,犹不知自己已经是断残身躯,甚至只剩下上半身;有些人似乎没有什么皮外伤,却在爆炸中震得五脏六腑碎成片,双目圆瞪,早已死去。
步青衣没有死。
还活着。
这是她花了好一阵功夫才确定的事实。
脑子一阵剧痛,眼前昏花一片,双耳的嗡鸣声盖过一切,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全身都没有知觉。好在她渐渐缓了过来,除了头脑昏沉、胸口沉闷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
步青衣闭着眼,试图理清发生了什么。
刚刚她还在与裴铎交手,眼看就要取胜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而在那声巨响传来的同时,她还隐约听到元国师焦躁喊声。
“停下!先停手!怕是有诈啊——”
有诈……
这一切不就是诈么?
从十五年前裴赞的背叛开始,一切都是诈,都是全套,都是背叛,从未息止。
何时才是个尽头?
混乱的思绪又持续了一阵,步青衣开始清醒,她猛然睁开眼睛想要做起,这才发现有人压在她身上,所以才导致她微感窒息。
“喂,你没事吧?”步青衣推了推身上的人,毫无反应。
她不得不将那具沉甸甸的身体推到一旁,挣扎着勉强坐起,茫然地向四周望去。
残肢断臂。
血流成河。
这大概……大概就是地狱之景吧?
她的脑子有些发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下意识低头看向原本压在她身那人,而后,陡然一声悲鸣。
“墨归?墨归——!”
真是可笑。
她怎么就忘记了?倘若遇到危险时,他绝对是第一个冲上来保护她的人啊!
步青衣前所未有地慌乱,她跪在地上拼命摇晃墨归的身子,可他一直双目紧闭没有任何反应,一大滩殷红血泊正在他身下汇聚,慢慢扩散开去。
他的脸色惨白,就像是……死了一样。
那一瞬,步青衣的脑海也成了空白一片。
没有人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当两方人马不约而同停下战斗,努力在横七竖八的尸骨中寻找己方还活着的人时,一个人被另一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在人群中寻觅。
终于,他找到了。
“主子?!”卫九城的嗓音沙哑,双目赤红,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步青衣身上的铠甲已经破损大半,脸上、身上满是干涸血迹;卫九城在卫钰搀扶下找到她时,她正呆呆地坐在地上,怀中抱着那个曾许她无数约定的男人。
噗通。
卫九城瘫软跪倒在地,爬到墨归身边,一遍又一遍试图将他唤醒。
卫钰没有阻拦,他低着头,看着满地刺目的红色,狠狠攥紧拳头。
爆炸那一瞬,他把处在边缘的卫九城一把拉到自己马上,这才让卫九城捡回条命,而那些拼了性命在守护步青衣和墨归的乱雪阁子弟们,多半都回不来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或许己方损失的,还有更重要的人。
“九城,起来,现在不是哭丧的时候,他不是还没死么?”弯腰探过墨归微弱脉搏,卫钰低声呵斥,“你的愿望是保护好他吧?那就给我站起来,做你此刻该做的事!你是卫家的男儿,你必须坚强!”
卫九城抹了一把差点涌出眼眶的泪水,一咬牙,推开失魂落魄如同木偶的步青衣,回头盯着卫钰一字一顿道:“帮忙!”
“嗯。”卫钰淡淡一声应允,扯着墨归的手臂将他背到身上。
步青衣仍坐在原地,看着渗入沙土中的血迹发呆。
“该走了。”卫九城轻柔地搀扶起步青衣,像是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主子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我们这就带他去找大夫,他一定没事!”
步青衣迈开脚步,生硬,麻木。
仿佛没了魂魄。
要是她没有执意复仇……
她肯顺从他的心愿放下执念,随他浪迹天涯……
哪怕她仅仅没有任性地要求来这里……
如果……如果墨归不在了……
一次次选择化作记忆碎片,生生撕碎了步青衣的心,她的脑海里混沌一团,除了悔恨,再无其他。
卫钰不确定墨归是否能活下来,也不确定步青衣是否会恢复,他很现实,只想走一步算一步,背着昏迷不醒的人,搀扶着满心疮痍的人,一步一步往回走。
他并没有忽略,就在步青衣身后不远处的那两个敌人,只是不想再战斗下去了。
元国师靠在死去的马身上,一只手拼命想要将半个身子都埋在灰土里的裴铎拉到身边,而他的另一只胳膊,远远地躺在十余步之外。
即将逝去意识时,身边赶来许多士兵。
“元国师,这……主帅他……”
“还是先把元国师带去诊治吧!”
“找谁治?拉图木大夫也炸死了啊!”
元国师抬起头,阳光有些刺眼。
他抬起满是血水的手遮挡住阳光,一抹众人再熟悉不过的苦笑。
“收兵吧……都结束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力量,却让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那天,干燥的西部平原罕见地下起了雨,瓢泼大雨。所有悲痛的痕迹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雨后的草木继续茂盛生长,很快就淹没了那些长眠于此的战魂。
四天后,霍尔都撤军的消息传遍整个中州,这场在所有人猜测中会持续很久的战争,就这样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结局落下了帷幕。
中州大陆,重归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