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有红墙,往来客不绝。
这是市井间昔日对卫家大宅的形容。
不同于卫钰冷冷清清的侯府,家大业大的卫家喜欢与人结交,权贵宾客络绎不绝,大宅标志性的红墙更是成了卫家势力的隐喻。不过经历过先前的乱事后,卫家大宅已经没有了往昔的热闹,只剩下一片凄然狼藉。
“很多年没回来了吧?”
负手走在前面的人,是一向少言寡语的卫钰;低头跟在后面的人,是被“命令”前来的卫九城。
而将二人牵系在一起的,是走在中间,时不时但心地回头看上一眼的小荷包。
卫钰停步在荒废的院落前,忽地回身,看着卫九城的目光复杂而无奈:“对这里,你就只有恨么?一点点留念都没有?”
卫九城眉头一皱,刚想说些什么,看见小荷包澄净眼神时又憋了回去。闷头想了想,他只得压制着怒火低道:“当时被全族欺辱的不是你,你自然没有什么恨意!当初若非主子将我带出卫家,只怕……只怕我现在早是黄土之下白骨一堆了!”
“我明白,也能理解。”卫钰目光望向小荷包,嗓音似乎有几分沙哑,“可是仇恨长存有什么意义?没有人……没有人能在仇恨之下活得心安。”
卫钰的口吻像是在劝说卫九城,却又有那么几分,像是在对自己呢喃自语。
“你到底想说什么?”卫九城有些不耐烦。
卫钰收回目光,看向没有一丝人气的房屋,蓦地换了话题:“既然你纠结于此事不妨,那么,今天我们不妨就谈谈仇恨这个话题——你可知道,我最恨的人是谁?”
卫九城嗤地一声冷笑。
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白衣侯对杀手格外痛恨?又有谁不知道,昔日卫家家主、名动四方的卫老将军是怎么死的?
这种问题,就算他不是卫家的后代也了然于心。
很显然,卫钰并没有期待他正八经回答,见卫九城不屑一顾的表情,他便点了点头,语气多上几分沉重:“没错,我最恨的人,就是那些杀手,尤其是当年害死爹娘的杀手。”
这句话刺激到了卫九城某根敏.感神经,他陡然拔高音量怒斥:“你恨杀手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是冲我来的,还是冲我们家主子和步姑娘来的?!”
“如果我说,我就是冲步青衣去的,那又如何?”
冷冷反问截断了卫九城的怒火。
虽然心里满是对卫家的怨念,然而卫九城不得不承认,卫钰是个爱憎分明的正派人,他若说出这番话必定有其原因。深吸口气,卫九城压下心头的怒意,死死盯着卫钰,生怕错过他任何眼神和表情。
“你这话什么意思?步姑娘和你有什么恩怨?”
问完这句,卫九城的心里就突然一沉——他清楚记得卫老将军遇害是在什么时间,也从墨归口中听闻过,步青衣进入乱雪阁以及执行任务的时间。倘若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时间上竟有着极大的重合。
难道……
卫九城的目光多了几分惊诧,却没有直问出口——先前秦川闹着要认小荷包的事他是知道的,倘若事实真如他猜想那般,此时此刻正带着满脸依赖看着卫钰的小荷包,岂不就是卫钰杀父仇人的孩子?
卫钰没有直接回答卫九城的惊疑视线,他低下头,轻轻把小荷包懒到怀里,眸子里多了几许黯淡之色:“或许你没有必须放下仇恨的理由,但是我有。我可以选择利用某个人来复仇,可以让当年的凶手品尝同样的失去亲人的滋味;我也可以选择放下过往,不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你觉得,我该怎么选择?”
杀了小荷包,或者以她为人质逼秦川自杀,又或者仅仅是不肯让小荷包认秦川这个父亲,都能够完成对昔年父母及妹妹被杀的复仇,再简单不过。
可是这样做的话,小荷包岂不是成为了牺牲品?
“抱……”
卫九城发愣时,小荷包大概是累了,她笨拙地向卫钰伸出双手,细声细气呢喃着,相同于一个索求父亲怀抱的天真孩子。
卫钰低头看着小荷包,好半晌都没有动,直至小荷包眼睛里多了几分茫然和委屈,他才弯下腰将年幼的孩子抱起,扛在肩上。
“既然失去是痛苦的,那就别再选择失去了——复仇,从不是单方面的胜利。”
扛着露出美滋滋小脸的小荷包从卫九城身边走过,卫钰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留下卫九城呆呆站在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院落里,迷茫中。
出了大宅门,外面便是两道璧人似的身影。
步青衣脸色苍白如纸,神情仿佛等待极刑的犯人一般,若不是有墨归在一旁搀扶,许是她已经无力到倒下。眼见卫钰抱着小荷包走出,她的心更是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一寸一寸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直至他停步眼前。
“对不起……”
“多谢。”
两个人同时开口,各自愣怔。
墨归轻咳一声,向小荷包伸出手,笑容轻柔:“来,小荷包,到叔叔怀里来。”
小荷包看看步青衣,又看看卫钰,聪明地选择了听从墨归的话,而后二人远远站着,将这一亩三分清静之地让给二人。
深吸口气,终是卫钰先开的腔。
“没必要向我道歉,你从不曾伤害我的亲人,需要你道歉的是那些死在你手中的无辜之人。而我,倒是该向你说一声谢,为你当初曾动恻隐之心,不忍伤害我娘亲和妹妹——尽管结局没什么不同,但至少我知道,你并非滥杀无辜的恶人。”
一口气将反复思索许久的话说出,卫钰自然舒坦许多。
自打三日前步青衣主动登门,将昔年与秦川接到命令于城外截杀卫老将军一事原原本本追述一遍后,他便从没像此刻这么轻松过。的确,他愤怒过,动过杀心,恨不得手刃仇人将步青衣和秦川碎尸万段,可是看到小荷包那双清澈见底的无邪双眼时,他却动摇了。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对你来说,也是生不如死的煎熬吧?”卫钰忽然抬起手,稍有犹豫悬停,最后还是坚定地落在步青衣脸侧。他轻轻摩挲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颊,像是无数次于梦中抚摸年幼故去的妹妹一般,眼中带着浓浓的疼惜;“该结束了,所有恩怨仇恨就到此为止吧,总要有个人来划上终点。你也好,小荷包也好,都不该再与悲伤不幸有任何关系……我更希望看到,你们和普通女孩子一样活着,有人疼,有人爱,再也不会与孤单悲痛为伴。”
十三年,四千七百多个日日夜夜,躺在寒冷的冰棺之中与世隔绝。
再睁眼,物是人非,孑然一身。
谁能想到,最希望她能摆脱过去纠缠,从今往后与幸福相伴的人,竟是本该将她亲手杀死的那个男人呢?
这世间有无法杜绝的黑暗与恶,却也有永远不会熄灭的光亮与希望。
爱人之心,便是那盏明灯。
“青衣?”
待到卫钰将小荷包带走,连卫九城也跌跌撞撞失了魂似的离去,墨归这才回到一直低着头不吭声的步青衣身前。他毫不意外看到她双肩轻颤,似乎正强忍激烈的情绪波动,不由伸手轻握她肩头,一声低低呼唤,试图安慰。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个意外的紧拥。
以及滚落到衣领之中,烫得他连连叹息的滚热泪水。
“没事了,青衣,都过去了……算了,哭吧,哭痛快为止。”
墨归苦笑着,更紧地抱住步青衣瘦削身躯,仿佛要将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血脉里,生命里。
倘若岁月静好,谁愿执剑夺命,手染鲜血,背负罪孽?
她才十九岁啊!
步青衣从没有试过像这样酣畅淋漓地嚎啕大哭,所有积压在心底的愤怒、委屈、愧疚、自责,竟然神奇地因为卫钰的几句话全部爆发,唯有一场毫无顾忌的宣泄才能彻底洗清,重新开始。
是的,仅仅一个原谅,就可以让她放下心结,破茧重生。
那一天是否具有什么纪念意义,没有人去追究;或者该说,所有人都选择了故意遗忘,把这一天作为一个终点和新的起点。
不过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在这一天彻底清除。
“你们两个也要随军出战?疯了吧?!”
逐渐恢复烟火气息的宅院内,铅华的大呼小叫冲出屋子,惊飞了树梢偷懒的麻雀。
步青衣捂着耳朵,龇牙咧嘴:“你喊什么?我的耳朵啊……我们随军出战有什么问题吗?之前不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区别吧?”
“放屁!怎么就没有区别?”铅华气得咬牙切齿,如同一个操心的老母亲般,就差冲上前去把步青衣的耳朵拧下来,“之前是迫于无奈,不打不行。现在什么情况?啊?你给我说说,现在什么情况?!人家缙王殿下都已经当上皇帝了,一挥手自有百万雄师去席卷沙场,这时候你又跑去凑什么热闹?是家里的菜不好吃?还是脑袋放在脖子上它不舒服?我看你就是抱着孩子跳盐井,纯属闲的!”
铅华一顿臭骂都不带捯气儿的,骂得步青衣头昏脑涨眼冒金星,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她尴尬陪笑,搓着手点头哈腰,在自家丫鬟面前一副奴才样:“姑奶奶,你听我解释行不行?我们这次随军出战不是为了消灭敌人,而是为了揪出那颗坏了一锅好肉汤的老鼠屎。不除掉这颗老鼠屎,我永远不得安宁啊!”
铅华微微一愣,将信将疑:“你说那颗老鼠屎,该不会是……”
“嗯,没错,就是他。”
步青衣脸上忽地多了一抹笑容,那笑容冷如骨髓,如刀,似箭。
“与霍尔都帝国勾结,千方百计找借口想要除掉我和墨归的人,就是裴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