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西平王朝,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混乱之后,最终以浓浓的悲剧作为结尾,举国上下无一人敢欢庆即将到来的年关。
渔阳公主自杀了。
没有人知道渔阳公主究竟为什么选择割腕,是因为毒害陈惠妃并栽赃嫁祸于青襄郡主的罪行暴露,不敢面对现实承担责罚?还是因为对杀死深爱的丈夫的青襄郡主恨到极致却又没有能力报复,因此感到绝望而选择告别人世?
渔阳公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因此她选择死亡的理由,和她香消玉殒的尸骨一起永远埋在了地下。
那日赵星和周清子在铁证面前承认了罪行,并指认渔阳公主就是幕后主使,加上陈惠妃突然患上怪病是在渔阳公主宫中喝了一碗茶后,因此所有线索都指向了渔阳公主。姜太后当机立断带着众人直奔渔阳公主宫中,正站在院落中望着枯树发呆的渔阳公主对罪行供认不讳,没有对步青衣的咒骂,也没有之前表现出来的暴躁偏执,从容甚至是主动地在押送下去往大理寺。
于牢狱之中发现渔阳公主已经死亡,是在次日清晨。
她是高贵不可侵犯的公主,入狱之前没有人敢去搜她的身,谁都没有想到她藏了一把短小精干的匕首在身上,并用这把匕首在手腕上、脖颈上留下十余道深深浅浅的伤口,终因失血过多死在无人关注的冰冷长夜。
没有人认为渔阳公主是被他人害死的,死的时候她面上残留着平和微笑,眼角还有两道泪水冲刷掉面颊上的脂粉,留下清晰痕迹。
“她终于能和深爱的男人团聚了,这也许是她一直以来最大的期望吧。种种爱恨因情而起,也因情而终。只是有些可惜,叶嘉原本也是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却为了一个不值得她如此付出的男人走上歧路,再也回不来了。”
景灵宫外,雪后还未来得及清扫的小路上,难得一身黑衣的陆景弈负手而立,叹息的时候,表情有那么几分寂然。
平心而论,他与渔阳公主的关系并不差。如今斯人已去,固然夹在渔阳公主和步青衣之间的烦事没有了,可想起一位至亲从此阴阳永隔,终是悲痛多过一切。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了。”步青衣距离陆景弈两步远,同样是看着前方被积雪掩埋的小路,她的表情却是轻松的,“对了,我已经向学宫提出申请,准备这几日就离开皇宫,这里的生活实在不对我胃口。”
陆景弈笑笑,稍稍恢复一些往日的疏轩俊朗:“不对胃口是其次,主要还是因为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了。不过也好,你离开皇宫我还能放心些,这里的规矩太多,待的太久我怕你闯出更大的祸来。”
步青衣看着他的笑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似乎他的笑不像过去那般轻松自然,倒像是腹中藏了几颗黄连,有那么几丝隐隐的苦涩味道。
“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本不想表现出对陆景弈的关心,可步青衣实在不忍放着他不管,只好一边暗骂自己没用,一边担心地询问。
笑容在陆景弈的脸上僵滞了片刻,很快又恢复如常:“没什么,我很好。与其说是麻烦,不如说是好事更合适一些。只是……”
好事?
步青衣的心头忽然一动,想到些什么:“该不是因为圣上对你的那些评价吧?”
“怎么?连你都听说了?”陆景弈的笑容更加苦涩,微皱的眉宇间仿佛缠着丝丝缕缕的叹息,“既然连你都知道了,那你应该明白我究竟在为什么而苦恼。是福是祸,我现在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前两日皇帝曾召见过陆景弈,对他好一番夸奖,话里话外隐约透露出有意改立太子,由他来担任皇储的打算。
乍看之下这是一个对陆景弈而言极大的喜讯,仔细思量后却又发现,父子二人私下谈论的话竟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就有些可怕了——倘若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想要罢黜大皇子改立陆景弈为太子,那些有着争权夺位想法的皇子们,他们怎会无动于衷?
先前就已经有人针对陆景弈暗地里动手脚,这消息传出去之后,只怕冲着他来的阴谋阳谋会变本加厉,不死不休。
低沉的、无力的一声叹息,藏着陆景弈道不尽的惆怅。而在陆景弈低下头的一瞬,步青衣隐约看见他鬓角一根白发,那样显眼,那样刺目。
若没有皇子这层身份,他本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富家青年,可以像白月朗那般率性而为,也可以像雷云蔚那般为喜欢的人或者事情坚定执着,总好过现在这样,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要像剥蒜一样分析个鞭辟入里,生怕有一处疏忽错漏,导致满盘皆输。
皇帝的儿子啊,哪怕是一个棋子都输不起,一旦输了,可能就要搭上无数的身家性命。
“好了,不说我这些糟心事了,还是说说你吧。”陆景弈抬起头,明亮眼眸里映着步青衣那张未施粉黛的素颜,纠缠着柔柔笑意,“我听说太后娘娘对你十分中意,这两天总是把你留在万寿宫里,非要聊到后半夜才肯睡。怎么,你们这是合上拍了?”
提到姜太后,步青衣顿时一脸苦兮兮:“你奶奶也太能磨人了,一个劲儿缠着我给她讲那些江湖上的故事,跟三岁小孩似的,这两天我的嗓子都快讲冒烟了!”
“你奶奶”这个代称让陆景弈微微一愣,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后哑然失笑,过了好半晌才勉强忍住笑意开口说话:“以你的性格,如果觉得不耐烦大可做个甩手掌柜一走了之,是什么原因让你选择留下?我总觉得你和太后娘娘之间似乎有什么小秘密。”
“对呀,是有秘密,女人之间的小秘密。”步青衣把话题带到陆景弈绝对不会追问的内容上,而后一摊手,撇了撇嘴,“你奶奶还说,宫中的女官都不合她心意,打算给我讨个官儿让我长久留在宫中。”
“若真是如此就好了,我便可以天天见到你。不过你肯定不会答应,对吧?”陆景弈自知这种一诉衷情的话会引来步青衣反感,在她身下脸色反驳之前,他先苦笑着一声自嘲,“以后你耳根子总算清静了,再也听不到我这些令人厌烦的话。”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觉得你还是出了什么事呢?”步青衣紧紧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什么线索。
陆景弈有短暂的沉默,再次开口时,他眸子里那份晴朗澄净无端多了一层阴霾。
“你可还记得当初来与西平联姻的南溟公主?上次因我照顾不周,南溟使者十分不满,很快就带着公主返回了南溟。我原本以为这桩婚事就这么罢了,没想到圣上心中仍念着这件事,日前他又跟我提起,并且说已经与南溟那边达成了约定,这次由我亲自去接那位公主来西平。”
步青衣顿时明白了陆景弈情绪如此低落的原因。
皇帝早有打算让陆景弈与南溟公主联姻,上次因种种原因,这桩婚事未能促成。不过礼部尚书酒后曾向人提起,那位南溟公主对陆景弈十分满意,明确表示过想要完成婚事的意愿;如今皇帝重新搭建两国联姻的道路,想来也是为了让陆景弈和那位南溟公主顺利成婚。
但有一件事步青衣想不明白,假设皇帝是故意把打算改立陆景弈为太子的消息传出去的,这说明他想让陆景弈成为众矢之的,真正目的绝非改立太子,至少不是想让陆景弈成为新的太子。如此一来,再想方设法让陆景弈与南溟联姻,岂不是多此一举?
还是说,他由始至终都把陆景弈这个亲生儿子当做一枚棋子,早早就做好两手准备,无论陆景弈在争权夺位中成为牺牲品,又或者成为最终的胜者,他都有相应的对策获取最大利益呢?
黄袍加身并非只是荣耀,更重要的是加强手中的权力,稳坐天下,让皇权发挥到最大威力。
这是陆昭徽的理解。
自打成为西平王朝的皇帝以来,他自认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让自己成为最伟大的西平帝王,哪怕有些手段不那么光明正大,过程之中牺牲了一些无辜之人,对最终的结果而言,这些都是必要的。
自然而然,挡在前路的绊脚石必须除掉。
“步青衣的反应一切如常,朕给你的那二十箱火药,恐怕根本没有杀死墨归吧?”
死气沉沉的后花园中,皇帝负手而立,背对裴赞的身影冷酷萧索。裴赞一如往常那般谦卑的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最近这段时间墨归一直没有出现过,是否被炸死还不好说。不过那步青衣本就是命硬心硬之人,便是墨归死了她也未必会太伤心,想要借墨归来打击她这点恐怕不太可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一个堂堂的郡王,手中还握有朕给你的权力,却连一个小小的步青衣都对付不了吗?”皇帝重重冷哼一声,微微侧头,轻蔑余光瞥向裴赞,“朕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次你还不能除掉步青衣,那就想办法摘掉你的脑袋给朕送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