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素雪纷飞,房中热茶滚烫,相对坐在席上的两位绰约佳人热得不停摇晃团扇,仍然淋漓香汗不断。
“我早就说那步青衣不是善茬,难对付得很,你偏不信,这会吃亏了吧?”
“我……我哪里会想到,她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渔阳公主端起冰凉的银耳莲子羹,舀了一勺送到嘴边,想想又放下:“你别忘了,她可是所谓的江湖人士,野蛮粗鲁又好动武,但凡对她动手这种念头想都不要想。当初我可是亲眼看见的,她独自一人掀翻了东阳王一群手下,对付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岂不是易如反掌?”
陈惠妃对于被小看十分不悦,可事实如此,倒也没什么可辩驳的。她气哼哼抢过渔阳公主手里的银耳莲子羹,舀了一大勺囫囵吞下,胸口的沉闷燥热方才有些许好转。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陈惠妃美目圆瞪,咬牙切齿道,“动武不行那就像别的办法,我就不信这世上没人治得了她!”
渔阳公主仍是不急不缓,一派悠闲模样。她笑了笑,又端起参茶嗅上一口,微微抬眸:“你对她了解不多,想治她不太容易。我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可以推荐给你,她对步青衣了解颇深,她们二人之间还有说不完的深仇大恨,有她帮忙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什么人?哪家的?我去找她!”陈惠妃眼眸一亮。
渔阳公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倾斜茶杯,将参茶倒在火盆里。木炭遇水发出兹拉兹拉的响声,一大团雾气瞬间腾起,陈惠妃不及防备吸入口鼻之中,止不住一阵呛咳。
“你想出宫谈何容易?所以我一早就把她请来了。”隔着氤氲雾气,渔阳公主的笑容似乎有些扭曲。她缓缓起身,拉开房门与外面的宫女耳语几句,不过片刻,宫女便带着一个人走进。
陈惠妃看着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疤痕的少女,既惊又困惑:“她是……”
“名义上,她是步青衣的妹妹。实际上,她是被步青衣害得最惨的人。”陈惠妃将苏锦裳推到前面,从容不迫坐回原位,“步青衣曾在广陵王府住过一段时间,锦裳妹妹对她颇为了解,你真想对付步青衣的话,她绝对是最好的帮手。”
陈惠妃歪着头,好奇地打量苏锦裳。
如果没有脸上那道伤疤,苏锦裳绝对衬得上美人二字,且是那种看起来清纯无邪的娇俏少女型。只是现如今的她已经没有了活泼灵动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阴冷与仇恨。
不需要渔阳公主授意,苏锦裳主动向陈惠妃行了个礼,优雅从容:“惠妃娘娘想如何对付步青衣呢?是想让她死,还是想让她生不如死?若是后者,民女愿竭尽所能,来完成惠妃娘娘的心愿。”
陈惠妃支支吾吾,一时犯了难。
她与步青衣本来无冤无仇,之所以想刁难她仅仅以为与渔阳公主关系姣好。但关系再怎么好终归有个底线,她虽有为闺蜜出头的打算,却也只限于立威恫吓,从不曾想过要取步青衣的性命,毕竟真摊上人命官司的话,且不说律法上要付出何等代价,只怕单是一个缙王就不会饶了她。可现在……
侧头看看渔阳公主充满期待的眼神,再看看苏锦裳就快溢于言表的复仇恨意,陈惠妃蓦地有些害怕了。
真的有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渔阳公主看出陈惠妃的犹豫,挑起的唇瓣勾勒冰冷弧度:“你怕了?”
“有、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个野种郡主吗?我可是圣上亲自挑选的妃子,还怕了她不成?”陈惠妃脸上一热,立刻为自己辩解。
“不是怕了就好。你要知道,我夫君就是被步青衣杀死的,这仇,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报!”阴鸷表情在渔阳公主脸上一闪而过,旋即变成惯常的雍容,“惠妃姐姐,但凡我有半点机会能够接触到步青衣,都不至于让您替我出这个头。我实在是……我也明白你的难处,所以我不为难你,这事你愿意帮忙就帮,不愿意呢,我也不强迫。”
陈惠妃自幼在一群兄弟之间长大,难免有几分男儿的脾性,一直颇为重视义气二字。渔阳公主不说还好,这么一番似是理解实则打脸的话说出来,陈惠妃便没有退步了,只得碍着面子硬抗下来。
“瞧你说的,我们俩都已姐妹相称了,还差这点事不成?”陈惠妃此时也忘了怕,用力一拍胸口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替驸马报仇的事就交给我吧!”
“难得惠妃娘娘如此重情重义,民女佩服得很。既然惠妃娘娘已经下定决心,那……应该不会介意民女暂时借宿娘娘宫中吧?”苏锦裳适时插嘴,露出一丝甜甜笑容,只是这笑容映衬着脸上那道伤疤,显得诡异万分。
苏锦裳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尤其是广陵王苏幕遮。对这位老大年纪方才得了一双女儿的老郡王而言,自幼离家学艺的长女感情已是极其单薄,过继来的儿子终归不是自己血脉,唯一能指望的就苏锦裳这么一个孩子。先前苏锦裳从活泼可爱的少女变成满心仇怨的妒妇,最痛苦的人就是他,可日子还要过下去不是么?
再怎么痛苦,再怎么自责,总要向前走,往前看。
“锦裳?最近都没看见她。怎么,她出了什么事吗?”
景灵宫外,步青衣趁午间休息时抽空与执意前来苏幕遮见了一面,老郡王一开口就询问苏锦裳的事,让步青衣颇为不解。
“没什么,就是这几天总不见她踪影,说是去寺里烧香拜佛,可是也没见她娘一起啊!”苏幕遮一脸老父亲的苦恼,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唉,我现在就期望锦裳能寻得一户好人家赶紧嫁了,让她收收心好好过日子。不过她的事早闹得满城皆知,正经人家怕是没有愿意接纳她的,这可怎么办……”
见苏幕遮开启操心老父亲状,步青衣好半天没敢打扰,直至苏幕遮抱怨够了她才开口,询问有关知情人的事。
“如果有的话,我早就告诉你了。”苏幕遮缓缓摇头,脸色微微泛青,“你以为当年死的就只有国师和容苏?实际上,对他们较为了解的人无一幸存,都在之后一段时间内相继死于非命。当初若不是我装傻躲过一劫,恐怕也和他们一样早早入土了!”
步青衣愣住,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皇帝究竟对顾风笑的事有多大抵触,竟然宁愿滥杀无辜也要将他从史书和人们的记忆中抹去?如此大费周章,只怕不是一个女人能引起的吧?可惜想要得到答案太难,太难。
步青衣猛地一拍额头,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掐灭。
苏幕遮见状,轻咳一声稍作安慰:“倒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当初圣上虽然有彻底封口的打算,但总有些像我一样的漏网之鱼不是?”
“还有人活着?!”步青衣来了精神,下意识抓住苏幕遮双臂用力摇晃,“快!快告诉我!还有谁知道那些秘密!”
“你你你你慢点……”
在苏幕遮被彻底摇晃散架前,步青衣总算冷静下来收手,苏幕遮头晕眼花缓了好一阵,方才能哼哼唧唧开口。
“除了圣上之外,比我了解更多的知情人的确都不在人世了,但这不代表秘密被国师带进了棺材。那时圣上身边有位伺候多年的宦官,叫宋福庆,我们都叫他宋少监。从顾国师出现,到他三五妙计天下底定,再到他和圣上因为容苏起了争执,宋少监全程跟在圣上身边,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多。当然,圣上在封口时也没有忘记处理掉宋少监,先是让人割了他的舌头,而后又活活溺死……宋少监是个宦官,家中没有亲眷,所以圣上以为杀了他也就断绝了秘密外泄,可圣上没料到的是,这位宋少监有个养子,而他在宫中所经历的,所知晓的所有秘密,全部被他偷偷书写成册,临死前交给了养子保存。”
宋福庆是个很传统的人,当初没能生个一儿半女为宋家延续香火让他半生耿耿于怀,后来机缘巧合下便收养了一个流浪的孤儿为养子,起名叫宋念来。因着宫中有宦官不得在外“成家”的关系,宋福庆一直隐瞒此事不曾告诉皇帝,而这个举动不仅让宋念来逃过一劫,还将那厚厚数本宫中秘史传了下来。如果说当年顾风笑和容苏,以及皇帝之间的秘密还有那么一线希望尚存人间,那么就只有宋念来这一个可能了。
“那宋念来人在哪里?”步青衣急急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苏幕遮惋惜摇头,“当年宋少监被赐死后,宋念来也跟着踪迹全无。我之所以想起这些,还是昨晚看书时突然记起来的。”
步青衣直勾勾看着苏幕遮,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王爷啊王爷,您这消息……听起来很有用,可是完全用不上啊!一个这么多年都杳无音讯的人,还没有任何线索可寻,我要怎么找他?”
“那就得看运气了呗。”苏幕遮小声嘟囔一句。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行为纯属让人空欢喜,苏幕遮多少有几分不好意思,轻咳一声又道:“青衣啊,要我说你就别纠结这些事了,趁早离开学宫,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听墨归那意思,你们俩好像还得忙着筹备婚事?这可是人生大事,别耽搁,要重视起来!”
尴尬笑容僵在步青衣脸上,她转身,手掌紧握成拳。
“你干什么去?”苏幕遮的目光追着她,不放心问道。
步青衣一扬手。
“去把那个胡说八道的臭无赖宰了,屯肉好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