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风笑和容苏都已经不在人世,顾容苏以复仇为名却对当年发生的事情三箴其口,除了他之外唯一的知情人就只有皇帝陆昭徽,而从皇帝口中逼问真相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步青衣一个脑袋八个大,她怎么也没想到,在已经获知顾容苏身份的情况下,想要解开谜团居然还是这么困难,更没想到看似与顾容苏关系匪浅的容嫔,竟然也是半个局外人。
然而所有的惊讶,都及不上阿诺带给步青衣的震惊——阿诺只有九岁,可她体现出来的成熟稳重和睿智机警,是许多成年人都无法企及的。故意制造见面的机会也好,刻意隐藏顾容苏的身份也罢,阿诺的每一个设计都巧妙且小心,最重要的是,她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人教唆,全部出自她自己的思考和决定。
这样一个聪明到极致,偏偏生活在近乎冷宫一般的环境之中的孩子,究竟经历过什么?
“说起来,为什么你要和容嫔娘娘一起住在这边?”步青衣突然对阿诺有了极大兴趣。
“因为我娘亲犯了错,被父皇处死了。”
阿诺回答得言简意赅,平静之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冷漠,又像是麻木,偏偏连半点恨意都没有。
步青衣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表示惋惜或者同情吗?看样子阿诺并不需要;对皇帝破口大骂吗?好像阿诺对此没什么兴趣;追根究底询问前因后果吗?她没这么嘴欠。
似乎是察觉到步青衣的窘迫,阿诺收起那份不合年龄的成熟,朝她甜甜一笑:“我的身份没什么特殊啦,也和容苏哥哥没有任何关系。青衣姐姐今天特地过来,为的就是打探容苏哥哥的消息吧?真是抱歉,我和容娘娘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如果其他方面有什么能帮上忙的,青衣姐姐尽管开口。”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谢谢了。”或许是被阿诺灿烂笑容感染,步青衣也露出一抹笑意。
她从阿诺这里得到的消息着实不多,但都很有用,至少避免了她绕弯路浪费时间。对于一个本可置身事外的孩子来说这已经十分难得,再不知足就显得过分了。
与阿诺似乎已经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步青衣由衷的夸赞几句阿诺的聪慧之后便准备离开。阿诺送她到门口,临别时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如果我说容苏哥哥不是坏人,他只是一时糊涂做错了事,青衣姐姐愿意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吗?”
步青衣停下脚步回身,复杂目光紧盯着阿诺。
阿诺对顾容苏的了解应该不止于此,说顾容苏不是坏人,这个结论是理智思索的结果,还是出于感情用事的判断?不管答案如何,至少说明了一点——顾容苏的所作所为必然有其原因,他和裴赞不同,并不是单纯的恶。
“阿诺,天冷了,披件衣服再出门。”
步青衣和阿诺的对视并没有持续太久,见二人交谈完毕,容嫔和陈穗儿也从房间里出来,容嫔更是紧张地把阿诺护到怀中,似是怕她被步青衣欺负一般。
身份使然,容嫔的提防不再那么难以理解。步青衣客客气气向二人道别,再没有提起顾容苏这个名字,阿诺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笑得天真灿烂。
“难为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终此一生,最终的命运除了老死宫中之外就只有做权势的牺牲品,便是联姻也不会嫁去什么好的地方。”
回程路上,陈穗儿望着眼前萧索的冬天景色忍不住感慨叹息。
“是啊,阿诺公主的举止谈吐远非一般孩子所能及,说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一点都不为过。我真不明白,放着这么懂事的女儿不好好疼惜,让她小小年纪就受尽苦难折磨究竟是为了什么?”步青衣放慢脚步,依稀间似乎与陈穗儿有那么些心意相通。
陈穗儿低下头,脚步轻缓,声音比被北风吹起的雪花还要轻:“后宫之中没有是非对错,上至嫔妃下至皇子公主,能决定他们命运的,仅仅是圣上的喜恶而已。”
从陈穗儿的口中,步青衣得知了阿诺的身世遭遇。
阿诺的母亲芸嫔的确是被皇帝处死的,因为皇帝怀疑她与一名侍卫有染。
仅仅是怀疑。
芸嫔出身低微,不过是从七品小官家中的幺女,当年被选入宫中充作女官是因为容貌出众且才华横溢,不仅诗词歌赋样样出色,更弹得一手好琴,还有一副令人惊艳的歌喉,所作的曲子至今仍在后宫偷偷传唱。
一向标榜重视才华而非门楣的皇帝,自然也对芸嫔有所关注,在她入宫后不到半年时间便数次临幸,阿诺正是芸嫔入宫后第二年出生的。不过芸嫔并不像其他嫔妃一样善于逢迎,她内向又带着几分自卑,不会说些漂亮讨喜的话来取悦君心,很快便失了宠,再得不到一朝天子的宠爱。
皇帝有后宫佳丽近百人,女官更是难以计数,可是对后宫里面每一个女人来说,皇帝是她们的唯一,芸嫔亦是如此。从不懂得如何故作妩媚的芸嫔对皇帝的感情真心实意,被冷落之后忧郁难平,时常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坐在冷清的院落中,轻声哼着随口编的忧伤小调儿,借此打发漫长而孤寂的时光。
如鸟儿一样完整却令人忧伤的歌声越过宫墙,曾经让许许多多守在后宫大门的侍卫们陶醉,其中便有一个姓萧的侍卫,竟然听着这歌声生出了爱慕之心。倘若只是隔着宫墙的暗暗眷恋倒也无妨,只是那姓萧的侍卫格外大胆,居然真的在某天一脚踏入后宫之地,循着歌声去寻找素未谋面确定他朝思暮想的芸嫔。
“芸嫔大概是真的很爱圣上吧,她虽然感动于那侍卫的痴情,却始终不肯露面与他见上一见。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宫墙,一个幽怨地唱,一个痴迷地听,倒也相安无事。可后宫终究不是清静之地,有人记恨芸嫔为圣上生下了小公主,总觉得她是争宠路上的绊脚石,于是便添油加醋将那侍卫和芸嫔的事传成私情,送进了圣上的耳中。”
从陈穗儿变得黯淡的目光中,步青衣看得出,她对后宫有着怎样的畏惧与厌恶。
后宫啊,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间牢狱。
对一朝天子而言,没有什么比脸面更重要的事情。听闻与芸嫔有关的谣言后,皇帝怒不可遏,甚至不加辨别求证便定了芸嫔的罪,赐了她一丈白绫和一壶毒酒。
据当时负责先看的女官说,芸嫔怀中抱着白绫,手中拎着酒壶,哭一场笑一场又唱一场,俨然是疯了。
最终,芸嫔还是死了。
没有面目狰狞地悬挂在白绫之上,也没有表情痛苦地死于剧毒烈酒,而是手持当年皇帝送给她的发簪,亲手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听到这里时,步青衣一阵胆战心惊,遍体生寒,心里不知是哀凉更多还是愤怒更多,竟至指尖阵阵颤抖。
如此令人悲伤又气愤的故事,在阿诺口中却化作轻描淡写的一句,母亲所背负的冤屈以及父亲的冷酷无情,究竟让她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与世态炎凉?
她只是个孩子,九岁的孩子啊!
芸嫔母女的遭遇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步青衣胸口,沉甸甸地,很长时间都无法纾解。她不知道那股怒火该发往何处,而就在这时,有人主动送上了门。
从枫香园到凝露宫,中间有一处花园是必经之路。步青衣和陈穗儿走到花园中央的拱桥上时,有一伙人迎面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皮肤白皙、容貌姣好,却带着一股浓浓傲气的女子,从服饰和阵仗上看,应该是比较受宠的妃子。
步青衣对后宫不太熟悉,尚未察觉到什么,陈穗儿却立刻变了脸色,连忙拉着步青衣躬身行礼。
“陈穗儿见过惠妃娘娘。”
“会飞?哦,惠妃……步青衣见过惠妃娘。”
步青衣的荒唐言行引得陈惠妃身后的几名宫女暗暗发笑,陈惠妃却沉下脸,语气傲慢冰冷:“她就是步青衣?穗儿,你不是说这位青襄郡主容貌尚可吗?怎么竟是这般贼眉鼠眼、歪瓜劣枣、丑陋不堪的模样?若不是你与她走在一起,我还以为这是个冒充青襄郡主的耍猴戏的人呢!”
陈惠妃寥寥数语道破了与陈穗儿的亲近关系,无礼至极的刻意贬低更是表达了她对步青衣的厌恶,还有傲慢张狂的性格。
对于被人骂做丑陋不堪这件事,步青衣不疼不痒,倒是对陈惠妃的性格很感兴趣:“污了惠妃娘娘的眼睛还真是抱歉,要不我给你擦一擦?”
话音落地,步青衣甩出汗巾作势就要上陈惠妃的脸上擦拭,吓得陈惠妃连连后退,身侧宫女尖叫声此起彼伏。
“你干什么?!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
“哎呀!”
扑通。
陈惠妃怒气冲冲的话还没说完,身后一个宫女慌乱中因站立不稳向后跌倒,不偏不倚掉入水中,而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快得令人难以作出反应。眼见落水的宫女脸色煞白不停呼救,而其他人仍在惊慌之中不知所措,无可奈何的步青衣只好蹲在桥边向下伸出手,试图将落水的宫女拉上来。
而就在步青衣救人的时候,陈惠妃看着她的背影,眸子里忽然掠过一丝冷色。
好不容易才拉住落水宫女的手,步青衣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一边用力将她往岸上拉扯,全然没有注意到一双手出现在身后,一点一点靠近过来。
相距不过一尺远时,那双手毫无预兆猛地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