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微亮时,又一场小雪悄然而至。
昨晚并没有燃火盆,屋内微凉,步青衣被窗缝溜进来的丝丝缕缕的冬风吹醒,却并不觉得寒冷。她迷离着眼睛稍稍转头,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的视线里,墨归安静睡颜尽在眼前。
步青衣迷迷糊糊想起,昨晚架不住他一番委屈巴巴的死缠烂打,最终同意了他在此留宿。
同意他……留宿……
真是脑子进了水!
步青衣陡然清醒过来,腾地一下翻身坐起,懊恼到恨不得戳瞎自己双眼。大幅度的动作也惊醒了墨归,他微微睁开一只眼,看见步青衣正幽怨地瞪着他,马上又把眼睛闭上,还假惺惺地打了一声鼾。
“……少跟我装睡!起来!”步青衣气得牙根痒痒,一指禅直戳他肋下。
墨归不情不愿坐起,没睡够似的不停揉眼睛,口里犹自嘟囔:“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么早起来要浪费多少银子?”
“你所谓的春宵就是两个人合衣而卧挤在一张床上对骂?”
“甜言蜜语你侬我侬怎么就变成了对骂?就算害羞也不该不辨是非。”
步青衣觉得跟他再争辩下去也没有结果,干脆利落抬起一脚,直接将墨归从床上踹到地面。
“趁着天还没有大亮,你该回去了,被人发现的话你我都麻烦。”步青衣走到妆奁前坐下,透过铜镜看他懒散身影,“皇宫不比其他地方,巡戍的士兵随处可见,后宫又是严加看管的重中之重,功夫再厉害总有一天要阴沟里翻船。没有重要的事你最好别往这里跑,在皇宫里惹出麻烦可没有人能替我们收拾烂摊子。”
墨归衣衫不整倚在窗边,他将窗子推开一条细小缝隙,望向庭院里顶着小雪打扫的宫女和宦官们,唇角一抹笑容若有若无:“我比较像骆驼,喝饱之后可以坚持上许多天,有昨晚这一场好梦足够我忍耐上十天半个月不见你了。倒是你这铁骨铮铮的软柿子,可别因为见不到我郁郁寡欢相思成疾。”
“没见过硬柿子是吗?来,让你开开眼界。”步青衣眉梢一扬,从果篮里抓起一只柿子砸向墨归。
墨归回头,轻松地抓住丢过来的柿子,放到口中咬了一大口。那一口未等咽下,他立刻皱起眉头一脸苦相,将未吃完的柿子丢到地上:“你在宫里得罪了什么人吗?居然将这种又苦又涩的剧毒堂而皇之地摆到你的桌上。”
步青衣耸耸肩,不置可否。
凝露宫上上下下都要听从薛贵妃的安排,负责日常起居准备的宫女自然也不例外,以她和薛贵妃的关系,没给她摆上几条蛇蚁毒虫就不错了。
“后宫的事我会自己摆平,你不用插手。回去后你让铅华往广陵王府跑一趟,病了也好红白喜事也罢,总之请广陵王帮忙派人到学宫知会一声,给我争取一天的外出时间。”
火药一事必须步青衣亲口询问卫钰,可他不可能主动来后宫,派人直接到侯府去请又太过引人注目,也只有步青衣亲自到侯府走一趟为上策。
墨归点点头算是默认了步青衣的打算,关上窗子披上罩衫,缓步走到步青衣身后,微微弯腰在她耳侧落下轻轻一吻。
“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他本就万分温柔的气息里似乎又揉进了那么一丝甜腻,哪怕就是这么一句叮嘱,都听得步青衣心神荡漾。
同床共枕不代表着一定会发生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代表关系没有任何变化。至少此刻的步青衣已经不会再躲避他炽热执着的目光,也不会再因为他甜甜的小情话感到面红耳赤,那感觉就好像她心口一扇总是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了,一切紧密和亲昵都变得理所当然,本该如此。
“喂,就这么走了?我话还没说完呢。”
步青衣没有回头,仍然透过镜子看着墨归,将正要走出房门的他叫住。他微露茫然之色回头,铜镜中,正映着她秋水明眸,浅笑惊华。
“限你在这些破烂事结束之前准备好嫁妆,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娶你。”
看着她似是认真又似是玩笑的表情,墨归忍俊不禁,一声无可奈何轻笑:“我已经穷得身无分文,你连我该说的话都要抢吗?”
步青衣不再理他,低头调配胭脂的颜色,一抹柔柔淡笑却在唇角化开。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终于能够体会到这句话里的幸福韵味。
墨归的轻功并不亚她,往来翻越皇宫宫墙虽说比较费力但还算不上困难,以他的警觉和敏锐,几乎不可能被人发现。步青衣并不担心墨归的安全,相比那些发生可能微乎其微的事,他更犯愁自己即将面对的境况——暗中调查皇帝与顾风笑之间的旧事,寻找有关顾容苏的蛛丝马迹,还要去向卫钰询问火药的事情以便揪出妄图暗杀墨归的凶手……只怕未来几天,她要忙得不可开交了。
学宫的授课范围十分广泛,从理学思辨到史书政务,从农林狩猎到诗词歌赋,但凡可以囊括进知识二字中的,全部都在朱昌洋拟定的教授范围内。
熬过一整天的枯燥灌输后,这日的授课内容对子学宫的学生们来说,简直轻松又愉快。
“民以食为天,粮食是一个国家的根基。你们平日里吃饭喝粥都离不开粮食,可你们能分清不同种类的粮食都叫什么吗?又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知道这样的人叫什么吗?叫蛀虫!今天我就要看看,你们之中到底有多少蛀虫!”
皇宫一处极少有人来到花园里,朱昌洋正站在一众学生面前慷慨激昂,位于人群后的步青衣却不以为然,自顾与柳潇忆闲聊。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因为那场爆炸,你想象中轰轰烈烈的感人场面并没有发生。”步青衣一耸肩,拍了拍满脸沮丧的柳潇忆头顶,“想看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这件事还是你自己去完成吧,虽说月朗脑子笨了一些,但他人还挺有趣的,应该每天都会给你不同的惊喜。”
“他那榆木脑袋,就算有惊喜哪里比得上墨归啊?真是的,我怎么就不能像青衣姐你一样,找到个完美的意中人呢?”
柳潇忆的抱怨在步青衣看来天真又可爱,她没有将自己的身份身世全部告知,也是为了继续保护柳潇忆这份难得的单纯。与柳潇忆相比,成熟稳重又不失聪明的陈穗儿更得步青衣青睐,因此与容嫔进一步接触的希望,步青衣全都放在了陈穗儿身上。
朱昌洋给学生们下达的任务是,以五人为一组自由组合,每组需要将七种粮食分别与它们的秸秆对应,并在事先准备好的纸上写下每种粮食的名字,完成任务的人便可结束今日的授课。
这个任务看似简单,可是对那些从没接触过农活,甚至从未见过农田的富家子弟们而言,除了一头雾水之外,他们也只能在家一头雾水了。万幸的是,步青衣本就不是富庶人家出身,虽说烹饪技术总是遭到铅华等人的嘲笑,但对这些最常见的粮食她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为了能够尽可能抢更多的时间出来,步青衣主动拉陈穗儿一起,在柳潇忆和白月朗等人钦佩的惊呼声中,飞快地辨识出秸秆和粮食并写上名字,在其他子弟千金们还在抓着头发哀嚎的时候,她已经信心十足地将作业交给朱昌洋。
朱昌洋一眼扫过,并无错漏。碍于有人在先,他只得不情愿地点了下头,闷声道:“你们几个可以先回去了。不要四处乱跑,明早记得准时来学宫上课。”
学宫生活枯燥无聊,一干人等早已经厌烦了每天消磨时间的日子,天性好玩的白月朗和雷云蔚更是早就按捺不住,一离开花园便撒欢似的带着柳潇忆跑开了,独留下陈穗儿在步青衣身旁。
“要劳烦陈姐姐帮个小忙了。”步青衣凑到陈穗儿耳边一阵低语。
陈穗儿露出犹豫表情:“松香园吗?我倒是知道在哪里,可是……”
“就别可是了,我保证绝对不会牵连到你。”步青衣大大咧咧勾住陈穗儿肩头,眸子里却闪耀着睿智之色,“陈姐姐应该也想完成被交代的任务早些回家吧?既然裴赞和薛贵妃给你的任务是监视我,那么只要我早些离开皇宫,陈姐姐也就解脱了,不是吗?”
陈家老太爷病重,已经数日卧床不起,陈穗儿匆匆回到府上与祖父见过一面后又被送回学宫,心中自然挂念得紧,巴不得能早些离开皇宫,守在祖父生前尽孝。
见陈穗儿有所动摇,步青衣又追着劝道:“容嫔和阿诺公主与我一直在追查的人有着莫大联系,这是我答应进入学宫的重要原因之一。若是能解开这个谜团,距离我离开皇宫的日子也就更近一步;反之,我就要无期限的在这里呆下去,直至找出真相。”
一边是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交代的任务,一边是尽早离开皇宫回到家里的利诱,陈穗儿着实犹豫了好一阵。
不过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帮助步青衣。
“我不知道你究竟身处怎样的谋局之中,但我相信,缙王殿下之所以青睐于你,必定因为你有过人之处,能够辅佐缙王殿下激浊扬清,还西平王朝一个清静安宁。”
深吸口气迈步向前,陈穗儿回头深深看了步青衣一眼。
“走吧,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