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饶是步青衣内力深厚,体魄远远超过常人,碰上余毒发作侵蚀心脉时,仍旧单薄柔弱得纸屑一般——这毒霸烈无比,不是仅凭意志和内力能够抵挡的,否则当年顾朝夕也不会强制把她冰封,一睡十三年。
步青衣积极努力快步疾行,无奈心疾牵连全身,路程尚未过半,她已经双脚飘忽、头晕目眩,喘息也变得沉重而艰难。紧咬牙关又快走几步进了小巷,蔓延至四肢百骸的刺痛让她被迫停下脚步,一只手臂撑着墙壁,弯腰大口喘息。
就是这么一停顿的功夫,她蓦地发觉,身后有人跟踪。
距离尚远,无法判断对方身份和气息,不过即便是最弱的敌人,在这种情况下也能轻易取她性命,大意不得。
步青衣抬头看看,再往前走上十几步就是热闹的街道了。人多处,跟踪的人应该不敢动手,这是她躲开敌人的唯一机会。
用尽浑身上下最后的力气,步青衣迈开沉重脚步前行。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此时却格外漫长,每一步落下都会消耗掉残余力量,让下一步变得更加艰难。
眼看还剩下三五步就能到达巷口,步青衣却听得身后一阵衣袂翻卷之声,带着匆匆脚步声快速接近,似乎打算趁她虚弱时下手。那声响让步青衣愈发心急,只是这一急,竟催动了余毒的疯狂蔓延。
眼前一黑,步青衣只觉身子根本不受控制,沉甸甸向前倒去。
漫无边际的黑暗。
一如当年顾朝夕将她放下后,包裹她整整十三年的静默。
知觉的丧失让步青衣无从判断自己的处境,是直接摔到地上,还是被追上来的敌人带走?又或者,她已经死了?
如果没死,怎么会看到黑暗之中浮现那道熟悉的身影,微笑着,向她伸出掌心温暖的手?
“青衣,跟我走吧。”
“青衣,你的职责就是去完成任务。”
“青衣,我会保护你,不惜一切。”
炽热的心口疼到麻木,不只因为余毒,也因颀长身影渐渐消失。
她是知道的。
曾几何时,顾朝夕只把她当做训练出来的杀手,执行任务就是她存在的意义。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着她的目光发生了变化。他会笑了,会不经意牵起她的手,用力握紧。
他的心意,她懂。
却来不及给他回应。
“青衣,青衣……”
他的声音响彻黑暗,空洞,遥远,飘渺,却渐渐变得清晰有力。
“青衣,呼吸!”
近在耳畔的一声低语撕破黑暗。步青衣猛地睁开眼坐起,一大口新鲜空气涌入胸腔,将死亡味道驱逐得丝毫不剩。
“总算醒了。”
光线微弱,刚刚从昏睡中醒来又看不太真切,有那么一瞬,步青衣恍惚以为是顾朝夕在与她说话。
那人的口吻语气,真的很像他。
步青衣又闭上眼缓了片刻,再睁开眼终于能看清——她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榻上,铅华站在桌前捣药,关联正冲泡茶水;坐在床榻边沿,手中握着湿汗巾,被她误以为是顾朝夕的人,却是裴墨归。
更让步青衣惆怅的是,由于她突然坐起,此时刚好与裴墨归撞个满怀。
“……步姑娘真豪爽。”裴墨归一脸平静将她摁回床榻上躺着,好像他被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步青衣想翻个白眼,可惜没什么力气。她哼哼一声,稍稍侧身看向铅华:“我怎么回来的?”
“你说呢?人家背回来的呗!”铅华咣咣捣药,没好气道,“大白天让个男人把你背回家,丢不丢人?幸好他没惊动其他人,要不你跳进油锅里都洗不清!”
以裴墨归的功夫,背着她翻个墙应该不在话下。步青衣稍稍松口气,马上又朝裴墨归瞪圆眼睛:“世子殿下不会真看上我了吧?居然跟踪我。”
“活得好好的,我何必找不自在?我是在人群中看到有人背着你横冲直撞,担心堂堂青玉郡主被人掳去当猪肉卖掉,犹豫再三才上去把你抢下来的。”
裴墨归要救她的话,实在没必要说谎。这么说来,当时跟踪她的另有其人。
心口仍有余痛,浑身又乏得很,步青衣没什么精神去细想揣测。她喝了铅华端来的药,迷迷糊糊又翻身睡去,也不在意裴墨归就在闺房之内——倘若他有恶意,此时她就不会躺在这里了,至少现在没必要如此提防。
铅华终归是世家出来的姑娘,规矩礼数还是懂的。见步青衣自顾谁去,她立刻直言不讳劝离裴墨归,并亲自送他从后门离开广陵王府。
“她的病可是中毒所致?很严重么?平时吃的药没效果?”路上,裴墨归连连发问。
铅华横眉竖眼,每个字都夹枪带剑:“不严重能疼到昏倒?吃的药若是有效,还能严重到昏倒?世子殿下怎么也满肚子废话?”
裴墨归立刻闭嘴。
连步青衣都惹不起的姑奶奶,他更惹不起。
“世子殿下怎么在这里?”就快到后门时,本不想被人发现的裴墨归偏偏碰上了苏锦裳。
裴墨归只道碰巧看到步青衣不舒服,因此送她回来,其他并未多说,可苏锦裳根本不理会铅华的阻拦,径直奔步青衣房间而去。
“府里还有些老山参和补气的成药,晚些我让人送过来。这些天长姐就别胡乱吃东西了,厨房那边我会吩咐他们单独做些大补的药膳,长姐就算没胃口也要尽量多吃些,养好身体要紧。”步青衣床榻边,苏锦裳自顾一番叮嘱,对步青衣的哈欠连天视若无睹。
不过苏锦裳的到来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将请柬转交给苏幕遮的差事无须步青衣亲自出马了——苏幕遮的余怒未消,看到她必然又是一阵没有结尾的抱怨唠叨,烦。
“奇怪,请柬怎么递到长姐这里,而不是直接交给父王呢?都把长姐送回家了,不去跟父王打个招呼也有些不妥吧?世子殿下真是……真是特立独行。”
苏锦裳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微酸味道,似乎认定步青衣与裴墨归的关系十分亲密但鲜为人知。步青衣没有跟她解释的打算,她满脑子想的是另外几个问题。
三日后的庆生宴席,裴赞特地邀请她,是否在为又一次试探创造机会?
有宴请在先,那么跟踪她且试图把她带走的人应该不是裴赞手下,会不会是其他与乱雪阁有关的人?
最后……裴墨归到底怎么回事?
“世子殿下到底怎么回事呢?”巧合地,苏锦裳提出了与步青衣同样的问题。
“什么?他怎么了?”步青衣回过神。
“我是说世子殿下和长姐啊!”撇撇嘴,苏锦裳一脸娇俏地眨下眼,“世子殿下喜欢长姐吧?或许还是一见钟情那种。千般打探万般接近,这可不像他一贯作风。”
“你对他以前作风还挺了解的,想来也是千般打探过。”
“长姐说什么呢!真是的,人家在说你和世子殿下,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这种话不能乱说呀!”
步青衣烦透了仿佛小女人间的体己话,铅华倒觉得理所当然,竟在一旁帮腔:“他把你送回来时一脸焦急,看上去可不像装出来的。身后一堆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不选,偏偏靠近你这……许是瞎了眼。”
步青衣忧伤叹口气,觉得自己的病又重了一分。
不过话说回来,裴墨归对她表现出的积极主动,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但她不觉得事情如苏锦裳和铅华所想那般简单。倘若他是裴赞的儿子,那么她和他之间有的不会是儿女情长,而是阴谋算计。
“我和那位厚脸皮的世子……”步青衣本想编排下二人关系,借此把裴墨归进一步拉下水。然而转念一想, 她又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如果裴墨归出于某种目的对裴赞的命令阳奉阴违呢?
那么,他将是刺探裴赞的最佳棋子。
离开广陵王府时,天色有些阴霾,预兆着又一场大雪即将来临。然而裴墨归的脸上始终挂着与天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明朗,偶尔还闪过一丝笑意,这让卫九城茫然不解。
“主子,您知道自己一直在傻笑吗?”直肠子的护卫小声提醒。
“嗯?有么?”裴墨归摸摸嘴角,笑意反而更深。
卫九城挠了挠耳朵:“那位步姑娘有毒吧?主子这才见她几面?脑子都不太正常了。王爷也是,不过见了一面,回去就对主子——”
“九城。”裴墨归陡然收起笑容,皱眉一声斥责。
卫九城意识到说错话,低头不再言语。裴墨归见他这模样,无可奈何一声叹息,负手放慢脚步:“你是我肚子里的虫么?每次我心情才好了些,你准会冒出一句话破坏气氛。”
“我这不是不明白吗?步姑娘又凶又不好打交道,主子见了她总要吃亏,有什么可高兴的?”
“你不懂。”望着零星飘落的雪花,裴墨归又不知不觉轻绽笑意,“刚才一着急,我直接叫了她的名字。感觉……很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