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朝夕眼中,男人和女人本没有什么分别,只分为要杀的和可收为手下的两种。所以他也从不考虑什么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对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总是嗤之以鼻,还曾半开玩笑说墨长亭过早成亲毁了大好前途。
在他初遇步青衣时,这种想法并没有立刻改变。
其实他第一眼见到步青衣,甚至是有些厌恶和反感的。那样的相遇对任何人来说都绝对算不上美好,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步青衣不允许任何人提起那一天,那些事。
月集。
穷山恶水之地专门买卖人口的集市。
步青衣对父母和家的记忆很浅,只知道家中不算贫穷,父母带她坐着马车要去什么地方,却在半路遭了劫。劫车的匪人杀了父母,却忽略了被母亲藏在座椅下的她,直至那些匪人扬长而去后很久,她才抹着眼泪从座椅下爬出。
前一刻还一家三口言笑晏晏,转眼间,她就成了孤苦伶仃无家可归的孤儿。
七岁,步青衣为了活下去,在陌生的市井之间不停地走着,为了求一口饭吃求一口水喝苦苦哀求;她遇到过一脚将她踢倒的悍妇,也遇到过不怀好意的男人,被怒骂着逐出的记忆更是数不胜数。
后来,她被一户农家留下,给她饭吃,给她梳洗。她本以为遇上了好心人,却不料隔日就被带到月集上售卖。
也就是在那里,她遇上了那个改变她一生的人。
后来,顾朝夕提起过,他已经记不清那天途径月集是要去做什么,只记得在月集上看到很多被关在笼中又或被捆绑着的人。那些人表情麻木,双眼无神,仿佛已经屈服于命运的安排,把被卖到陌生人家当牛做马当作了宿命。
唯独一个小女孩儿例外。
关着小女孩的是个鸡笼,小得连大一些的狗都钻不进去,骨瘦如柴的女孩儿极力蜷缩在笼子里,单薄的脊背仍然被木板挤压出深红痕迹。
然而即便如此,小女孩儿没有流露出和其他人一样的绝望目光,她一声不吭,死死盯着往来的行人,似乎在猜测这些人中会是谁将她买走。
蛰伏,伺机而动。
这是杀手该有的本能。
小女孩儿的反应吸引了顾朝夕,让他有那么些许的缓步,而正是这么一瞬间的犹豫让小女孩看到了一线生机,纤瘦手臂伸出笼子,满是污泥的小手死死抓住他袍子一角。
身手敏捷可弹指间置人于死地的乱雪阁阁主居然没有躲,就那样愣在原地。
当时陪伴在顾朝夕身边的人恰好是墨长亭,他担心如此无礼的举动会惹恼年轻且盛气凌人的阁主,连忙弯下腰想掰开小女孩儿的手。可那孩子说什么也不肯松开,紧抿着嘴唇执拗地抓牢最后的希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顾朝夕,没有丝毫怯意。
诚然,惹火了往来行走的贵人很有可能被当场打死,月集上这种事时有发生,屡见不鲜。但是顾朝夕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年幼的步青衣莫名有种预感,认定这个人就是能将她带走的救星。
他是她活下去,唯一的机会。
一个努力仰着头,一个居高临下俯视,两个人的对视持续了半天。
当墨长亭好不容易掰开小女孩儿的手,正对不小心把她的手弄伤几处微感愧疚时,耳畔突然传来顾朝夕漫不经心的平淡声音。
“长亭,掏钱。”
如往常一样,这位年轻气盛的阁主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甚至是稍微询问,直截了当宣布了又一件物品的所属权。
彼时,那个胆大包天敢于抓他衣角的小女孩儿,于他而言仅仅是一件物品。
两贯钱。
这是步青衣当时的价格。
墨长亭掏了钱,一剑砍碎笼子把步青衣拉出,看着面前穿着明显不合身破旧衣衫的她有些犯愁。他虽然了解顾朝夕有培养杀手的打算,可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孩子未免不太适合,何况还是个丫头。
难道只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墨长亭扭头以目光询问顾朝夕,不料顾朝夕根本没有回答他的打算,丢下一句话,负手转身离去。
“买些吃的给她,别让她死在半路。”
顾朝夕一向如此,面冷心硬。阁中子弟没有人敢于亲近他,唯独墨长亭例外,还是因为二人自幼结识,相伴长大。其实在把步青衣买回乱雪阁后的两个月内,他连正眼都没看过她一眼,对她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反而更多几分嫌恶。
关于这一点,步青衣有着很深刻的记忆。
从离开肮脏的鸡笼再到辗转至乱雪阁,一路上都是墨长亭在照顾她,开始在乱雪阁的生活后,也是墨长亭吩咐人给她买来新衣衫,每日送些饭菜,让秦川教她一些基础功夫。
整整两个月,她只在去找秦川时见过顾朝夕几面,每一次都被他忽略无视。
她一直诚惶诚恐地躲在乱雪阁无人注意的小角落里,只想找机会当面对他说声谢谢,却一直无果。好不容易在他准备离开时鼓起勇气,追在身后拉住他衣角,却被他皱着眉头微带怒气一把拍开。
那一瞬,步青衣恍然明白,她是被嫌弃的。
“青衣那丫头从小就有种倔脾气,被阁主那么一拍后,觉得阁主瞧不起她,居然开始躲着阁主不见,还把阁主让我给她送去的衣服丢掉了……这丫头,她后来才知道,那是阁主觉得做的有些过分,特地买来给她当作补偿的。”
墨长亭仰头,看着阳光从斑驳竹叶间洒落,眯起眼笑得清淡。
年幼时的步青衣比现在更加倔强,脸还臭,整个乱雪阁上下唯有她敢不给顾朝夕面子。丢了他送来的新衣裳,用小小身躯顶着房门不肯让他进入,还学着他的模样,故意不用正眼去看他……
那段时光步青衣是负气度过的,可是对墨长亭等人来说,她简直就是顾朝夕的克星,亦是乱雪阁冷冰冰氛围中唯一的一点活泼欢乐。
也是在那段时间里,顾朝夕眼中的嫌恶开始消散,慢慢转化为欣赏。
“阁主给青衣安排的身份和任务都是直言不讳的,青衣也是要强,无论多艰苦的训练都咬牙坚持。老秦那性格你知道,比谁都较真,青衣好几次在他苛刻训练下累到昏过去,时不时弄得一身伤病。不过也正是因为她这么拼命,阁主对她的态度逐渐好了起来,甚至……”
甚至开始变味。
步青衣十三岁的时候,顾朝夕已经毫不掩饰对她的特别关照,几乎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不过那时步青衣还小,面对顾朝夕对她的好并没有想太多,仍和平时一样与他相处。
她并不知道,她越是不以为意,顾朝夕就越是难以割舍。
及至后来,顾朝夕就差把满腔爱意明明白白说出口时,步青衣终于有所察觉,读懂了他眼中的炽热。然而她没有给予顾朝夕半点回应,直到那场让乱雪阁险些倾塌的叛乱发生,顾朝夕仍旧没有等来他想要的结果。
“像顾阁主那样专情的男人世所罕见,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青衣姐总是逃避他,不肯面对那份感情呢?是因为害怕吗?还是说……她觉得自卑?”
凤落的疑问让墨长亭哑然失笑:“你对青衣太不了解了,她从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自卑,也不是那种重视门楣的人。至于怕,我想应该也算不上,她不肯回应阁主的感情,选择视而不见假装不知,大概只是因为,她对阁主并没有那种感情罢了。”
“如果她不喜欢顾阁主,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青衣姐应该是个很直率的人吧?”
墨长亭点了点头,而后又摇摇头:“她的确不喜欢拐弯抹角,对待感情也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扭捏羞涩。之所以迟迟不肯开口向阁主解释,我猜,那应该是她对阁主的一种保护。”
顾朝夕心比天高,又是说一不二的霸道性格,凡是他想得到的东西从没有流失之理。步青衣太了解他了,她担心自己的拒绝会让顾朝夕钻牛角尖,又或者彻底毁掉她与顾朝夕之间的关系,所以才选择了逃避。
尽管对彼此抱有的感情是不同的,但是把彼此视为生命中最重要之人这一点,他们如出一辙。
不愿违心欺骗,又不希望任由关系破裂失去最重要的人,所以只能选择逃避,不去面对。
直到最后,对顾朝夕伤害最深的结局也没有出现,却说不上圆满,毕竟他是带着数不尽的恋恋不舍和满腔遗憾离开人世的。
如果说步青衣此生有什么后悔的事,应该就是没能明确答复顾朝夕这件了。
如果当初顺从了他的意愿,假装爱他并嫁给他,现在会是什么结果?倘若她残酷一些,把心里想的话给顾朝夕听,现在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没有人能给步青衣一个答案。
有些事一旦错过,就只能追悔,无法挽回。
马车之中,悄然苏醒的秦川佯装昏睡,闭眼听着外面清晰传来的交谈声。
当年顾朝夕和步青衣并驾齐驱时也是这幅光景,那是他除了与妻儿在一起之外,最想守护的画面。
忠于一个人,不只要忠于他的事业,他的野心,他的前程,也要忠于他的感情与希望。既然阁主喜欢青衣,那就应该努力让他们在一起,除了阁主之外也没有其他人有资格拥有她。
许多年来,秦川都是如此想法。
那么青衣呢?那个他一手照顾大,对他总是很依赖的女孩儿,她的想法和幸福就不重要吗?
这些问题秦川思考过无数遍,却没有哪次像此时一般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