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两旁撑伞的宫人浑身湿透,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其他,手微微颤抖,雨帘便在眼前簌簌而下。
晶莹的玉珠间,燕卿卿看到燕元期面色一敛,声音不大,却刚好盖过众臣的窃窃私语。
只一句,掷地有声,万籁俱寂。
“朕,的确不是大燕皇子。”
轰——
燕卿卿感觉到类似山顶塌陷的震动,先是一阵地动山摇,而后如蚊群掠过的翅膀振动声,迅速由左耳进,右耳出,很快销声匿迹。
意料之中的轰动没有到来,她微敛目光,投向台下。
众臣齐刷刷低着头,仿佛这天大的秘密是刺目强光,抬眼便会被灼瞎。
她心下一沉,嗅到一丝丝不妙。
有些情绪,就像夏日里暴晒到没有一丝水分的柴火,堆的再高,若是没有一簇火星子,也燃不起来。
缺个开头的人。
燕卿卿心下略急,忽而见台下有一人上前一步:“十五王爷年幼,让位于‘四殿下’,左右这大燕的江山还是在燕家,可若陛下当真是太傅府的公子,此事,恐多有不妥。”
出声的,是支持五王爷燕商期的洪太保。
早前党争之时,他便有意让燕商期争上一争,但洛丞相的没落,直接导致这苗头还未冒便被掐死腹中。
如今五王爷成了唯一对皇位有竞争力的人选,恰好老天爷也帮他,竟然让这已经坐上皇位的四殿下曝出真实身份。
这是苍天开眼,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洪太保刺破了这层窗户纸,等于无形中给那些曾在党争中败下阵来而心有不甘的官员加了份胆量。
一时间,群臣非议。
如苍蝇嗡嗡声,盖过了雨点落地的清脆。
众人仿佛都忘了,眼下的,是一场婚宴。
但明眼人也知道,这场婚宴,办不成了。
目的达成,燕卿卿悄然松了口气。
她偶一收回眼神,余光中,燕元期平淡的应对这变故,不怒,不急,甚至面带微笑的看向她。
“十四送的这份厚礼,当真重的很。”
燕卿卿忽的勾唇,漫天雨帘下,她活脱脱像个从水里钻出来的水妖,惑人心弦。
燕元期心中一个咯噔,听得她俏生生的一句:“这戏,还没唱完呢。”
她说罢,当着他的面,身子往后猛退一大步。
小阿房宫是个好地方,像是为了她这场戏落幕量身打造的一般,宫殿坐落在河流之上,只需纵身一跃,便有湍急的水流做掩护,于众人眼皮底下,逃之夭夭。
燕元期反应过来时,伸出手去捞,却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裙摆,布料上乘,如细水般软滑,从指尖溜走,毫不留恋。
“皇兄,你多保重。”
燕卿卿落水前,含笑留下一句。
讽刺挑衅的意味十足,燕元期脑海猛刺一下,太阳穴突突直跳。
“都愣着做什么?去寻人啊!”
燕元期不会水,他想起南巡燕穿门时,燕卿卿要替苏太师引流燕穿江,他自告奋勇陪同,后来下水勘察水势的事却都是她一个姑娘家在操办。
彼时,燕卿卿笑话他,水性是至关重要的,能救人,能救己,他不会水,将来必定是要吃大亏的。
一语成谶,他今日,果然在她这里吃了个大亏。
燕元期死死的攥着廊桥扶手,上好的木头被他捏出五个指印,再稍稍用力,这截木头便会于掌心粉碎。
他忽地撤了手,想起什么一般,回头去看。
阴鸷的眸光从人群里一一扫过。
不在了。
她的贴身婢女拣玉,靳嬷嬷已经趁乱溜走。
真是一份令他‘惊喜’的厚礼!
燕元期牙关紧咬,字眼生硬的从齿缝里蹦出来。
“追!”
……
燕卿卿给自己码好了后路,此时的燕元期,恐怕已经焦头烂额。
虽不知他出于何种心理,竟然自己承认了不是大燕皇子。
但这在她看来,无疑是自寻死路。
大燕历来世袭制,自立国起,江山之主便始终姓燕,无一例外。
而与大燕国民文化的开放程度不同,国民思想是与之相反的极其封建。
就算是半年前的党争,官员前仆后继的,也都是以燕姓为首。
外姓人若对皇位有意向,那就是谋逆,就是造反。
燕元期以非常手段,瞒天过海登上皇位,已经犯了绝大多数人的恶心,若不出意外,他的皇位,岌岌可危。
不出所料,前来搜寻她下落的人在次日便全部被召回,以平定京师之乱。
当今圣上非皇室所处的消息犹如穿堂风过境,在大燕各处刮过,一夜间,众所周知。
大燕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波,朝臣难得齐心协力,欲将燕元期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
燕卿卿轻轻松松从燕元期的掌控中逃离。
她成功了,想必不消多日,燕元期便会不堪重负,双手捧出皇位。
至于下一个大燕国君是谁,结果显而易见,目前唯一能胜任的符合条件的人选,便只有燕商期。
如此一来,兜兜转转,竟还是回到了半年前的起点。
那时,她与外公一致看好燕商期。
虽性子淡泊了些,身体孱弱了些,但应当会是一位开明的好君主。
尘事落定,燕卿卿一身轻,卸下重重包袱,如今才敢回头展望。
这一世,唯一的意难平,便只剩下韩不周了。
自街头雇了辆马车,边驾着马车,便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
得先去大都督府接了拣玉与靳嬷嬷,然后再去西周,去找韩不周。
来到大都督府时,已是夜幕降临,甫一入内,便被人拿着冷兵器夹在中间,四周尖矛利刃,燕卿卿脑子里炸了下,冷冷的看着不远处徐徐走来的人。
“卫峥,你什么意思?”
他被燕元期收买或者是威胁,要他在自己入府时羁押?
又或者,他一开始就是燕元期的党羽,之前的配合只是为了让她放松戒备,信任于他?
一时间,心头掠过无数种可能性,燕卿卿眸光发亮,冷光莹莹。
思量间,卫峥已走至面前,看了她一眼,手一扬,掌中兵刃闪过一道寒光,自她眼前闪过。
“公主现在还不能离开。”
卫峥将长剑唰的一下,深深插入泥鞘,只露出大半截微微颤动的剑身。
燕卿卿看着架在周围的刀剑逐渐收去,眉头皱的厉害:“你这是何意?”
“公主低估了当今圣上,即便他不是皇室所出,如今他既坐上了这个位子,便不会轻易拱手相让。”
卫峥声音平缓,却格外有力度。
他说罢,抬眸看了眼燕卿卿:“毕竟,他不是十五王爷。”
一句话,燕卿卿险些要绷不住。
这卫峥可真是长驱直入,半点不懂得婉转!
他这是在怨她,当初轻而易举的将皇位让给燕元期,招来这么个白眼儿狼呢!
燕卿卿绷着脸凝望着他,气势渐渐被打压,后陡然泄了气,一脸懊恼。
好吧,的确是她判断失误。
是她将大燕的江山亲手交到了一个外姓人手上,如今骑虎难下,谁也怪不了。
卫峥怨她是应该的,这本就是事实。
“就算婚宴那一出无法将燕元期彻底搞垮,好歹也能拖他一阵子吧……”
末了,她有些不甘心,怂怂的低声嘟囔了一句。
很意外的,得到了卫峥的认可:“没错。”
“啊?”
卫峥不看她,只抬手让守卫退下,直到四下无人时,才正色道:“他的身份的确不足以让他败下阵,但起码半年,他都得扑在稳固自己地位一事上,分 身乏术,而公主所需要做的,便是要在这争取来的半年里,重新整顿,半年后,卷土归来,拿下大燕江山。”
卫峥将她的后路铺的一平二整,燕卿卿听得一阵茫然:“等等等等,我,重新整顿,卷土重来,拿下大燕江山?”
她重复一遍后,仍觉得不可思议,拿手指了指自己,确认道:“我?”
卫峥点头,一成不变的严肃脸:“是。”
“你意思是,要我做大燕江山之主?”燕卿卿差点笑出声来。
这是唱哪一出?
前有五王爷燕商期,后有她皇帝承哥儿,都可以对着那个位子努努力,争一把。
左右也轮不到她逞这个能啊!
“五王爷不适合做国君,十五王爷年纪太小。”卫峥似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释道。
燕卿卿好笑:“那我就合适?大燕莫不是要开辟女皇的先例?怕到时候群臣反对的声音会是现在的千百倍吧!”
她敢笃定,若是日后她真的如卫峥所说,要做女皇,大燕朝政上下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
“难道公主就眼睁睁看着大燕落入他人之手?”
卫峥问题直击灵魂。
燕卿卿沉默着,不发一语。
燕商期绝不是燕元期的对手,这一点早在当年党争时便体现出来,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披甲上阵啊。
“公主若是不想登高位,到时可将皇位让给十五王爷,你退居幕后,垂帘听政,待到十五王爷可以独当一面时,再退隐也不迟。”
卫峥是铁了心要拉她入水,燕卿卿心思千回百转。
这相当于,她不能再任性的抛下一切去寻韩不周。
但是,燕元期相当于她亲自推上皇位的,如今大燕遭此一劫,也有她的大部分责任。
眼下卫峥给了她一个补救的机会。
接,还是不接呢?
“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可以吗?”
燕卿卿头疼的厉害,她疲惫的揉着太阳穴。
卫峥也不逼得太紧,平淡的留下句话便离去。
“接下来,臣要带十五王爷南下,公主也一道随行吧,这一路约莫四五日的路程,公主可以慢慢考虑。”
燕卿卿望着他的背影,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先前不接触时,只觉得卫峥性子冷,生人不近,如今这一番对话下来,发现他何止是性子冷,心也冷!
瞧瞧这吝啬的,连让她考虑的时间都得充分利用,用在路上!
“皇姐!”
正暗暗腹诽着,那边一记清亮的声音传来,燕卿卿还未回头,便被人扑了个满怀。
八岁的男孩子,身形拔长,脸上稚气稍褪,隐约可以看出几分少年气,手量了量,已经到她脖子的高度了。
似乎去年还是个小肉墩儿,这一年间,便猛然迅长成一个小小少年了。
燕卿卿下意识想揉他的头,手伸到一半,想到什么,又撤了回来。
她后退一步,看着承哥儿与明成皇后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庞。
相差无几的五官,放到不同人身上,便是不同的韵味。
明成皇后五官清丽,因眉宇始终微蹙,一丝脆弱便油然而生,黛玉般令人怜惜。
承哥儿五官秀气,却朗朗开阔,初成少年,满身飒爽,清新活力扑面而来。
燕卿卿忽的想到卫峥方才的话,她抿了抿唇,问道:“皇姐问你个事儿,承哥儿觉得,以你的才能,可否胜任未来大燕国君一职?”
承哥儿一怔,后竟认真分析起来:“夫子常说我思想不成熟,但脑子转的快,记忆力超群,是个可造之材,我不知夫子此话真假,不过以我现在的年纪,谈论这些实在早了些,若是我再大些,见识再广些,兴许能给皇姐一个答案。”
言下之意,他是有考虑过这件事的。
燕卿卿眉目一敛,先前她只当承哥儿年纪小,不经事,即便是他做小帝王的那段时间,也是她在帮忙批阅奏折文书,朝中大小政务都是经由她的手。
她从未去询问过承哥儿意见,他是愿意去学习如何做一个好君主,还是只觉得皇位于他而言,太过沉重。
“那承哥儿想当国君么?”
承哥儿面色认真:“想,我听卫将军说,四哥哥并非大燕皇子,他千谋百算,骗皇姐将他推上皇位,实在可恨,我想快点长大,夺回大燕,替父皇守住江山!”
燕卿卿心跳如鼓,承哥儿的回答出乎她意料。
对待小孩子,分寸是很难把握的。
因为不知道他此时的宏图大志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当真抱着这样的目标去奋斗。
小孩子不分是非,是辨好坏,这好坏还是从别人口中分辨而来。
大人说那人好,他便觉得是好,大人说那人坏,他便觉得是坏。
在主见未成形的时候,下定论绝对是言之过早了的。
所以燕卿卿决定等,等承哥儿长大,可以自己分辨是非时,再将这选择题摆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