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大梦初醒
(第一节)
令沈存知恼火的倒不是杨沈两家联姻本身。
沈家历来自诩一个儒字,祖父以下后生的两辈,既无门屈就铜臭,又无路列班得谥,勉强进了官身的,也在芥末之流。所赖者,幸有祖上那点庇荫可以仰赖。只是如今世风日下,想争上游,还需借得东风。好风不常有,杨家虽无法送沈家入青云,却是一把好伞,足以遮蔽不时的急雨。
是以,沈家的现一辈姑娘们,不管嫡的庶的,总要有进杨家门的。其中的差别,只在于婚配的双方人选,只在于双方大家长待价而沽的那点盘算。
好酒不怕贵,却要物美价廉才完美。这没什么难猜的。杨家的司马昭之心,单看杨家老太君一向待蘩卿亲厚非常就可窥见。
但沈存知可以笃定,若没有这次的事,杨家这个童叟无欺的如意算盘,也绝不会成功。因为祖父那颗待价而沽的心,一向是忌惮页家的衡量占着上风。
可是,现在——
寿宴当日,杨沈两家算是公然发生了矛盾。但这显然是有心人故意造成的假象,并不代表杨承礼和祖父的真实意思。杨家这个时候替杨恒求娶蘩卿,最显而易见的意图不过是粉饰太平。而祖父为了挽回与杨家的关系,显然是最终选择了不顾页家的想法,同意此事了。这是和页家公然翻脸了?二叔替祖父对舅舅的商量,说到底,不过是表态。
一想到阿蘩要嫁人,嫁的还是杨恒,沈存知心里便立刻生起一万个抗拒。在他眼里,他的妹子是万里挑一的姑娘,非人中俊杰配不上。要屈就一个长她七八岁的病秧子庶子?这事儿断断不能。
再说,那杨恒也算他发小了,那厮除了长得好一点儿,还摊上个好爹,其他的优点却是一个八掌都数不够。别的且不提,他和他丫头那点子破事儿,瞒得过阿蘩,却瞒不过自己。单这一条,还想娶他的妹妹?——别说门没有,窗户也没有啊!
他越想越暴躁,愤怒的声音像结了冰的冻碴子,“杨家乘人之危,得寸进尺,无耻之尤,祖父怎么能一味忍让!杨承礼乘着阿蘩昏迷未醒的时候提这个,显然是居心叵测!祖父真是忒也的糊涂了!再说,杨恒那小子,哪里配得上我的阿蘩!他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沈存知平日里总是保持着一副温和从容的模样,仿佛凡事都有定盘。而这份淡定一旦被抽走,被掩藏的严肃的本色就会毫无保留的显露出来,而这才是他的本性。这是一种即使他不言不语,也能令人自觉屏息凝神的气质。
页问虚被这话变了脸色,怒斥:“这是读书人对待长辈该有的态度吗?你还知道孝悌廉耻怎么写?”
沈存知被训斥的恢复了些理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跪倒认错,“舅舅教训的是!我……走嘴了!”
页问虚冷哼,脸色异常难看,半晌才出声,“说话做事颠三倒四!岂有此理!礼义廉耻,人伦纲常,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人伦纲常!沈存知被骂的脸色发白,伏地不敢抬头,只一味求饶认错。页问虚见此,才忍住怒火,稍微缓了缓,继续道:“我知道你是心疼阿蘩。但阿蘩的婚事,我会跟你祖父谈。她还小,过几年再议亲也可。”他顿了下,看着沈存知,“而且,我的意思是,给阿蘩选个家事清白简单的人家,最好知根知底,不怕被欺负。”
“……舅舅有合适的人选了?……只是,阿蘩终是沈家嫡女。”他其实也能猜到舅舅心中的人选是谁,无非就是京城几位师伯家的几个同龄医士。
“都说了!”页问虚沉了脸,轻拍轮椅扶手背,“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沈存知听得心中一扥,闭了嘴。
页问虚眼底浮出阴鹜。他如何不知,存知说的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怎么厚比亲生,也断然轮不到一个外舅做主。“只要没有订礼就好。”订者,定也。哪怕一个简单的配饰,只要交换了,就是占了理的事。
提到这个,沈存知锁了眉,“祖父该不会那么做。怕只怕祖母沉不住气。她一向看重大伯母。”沈修衍的夫人是杨承礼的一母胞妹,很得沈老夫人垂青。“二叔提这个了吗?”沈修年是庶子,他的夫人张氏是盐商张澄的庶妹。“二房依仗张家颇多,张家顾忌页家。若有此事,他会说给咱们的。”
“你祖父!呵呵!张家更不用提,你想的太简单了!”页问虚冷道。蘩卿的事是个闸门,控制着往事的汪洋大海。下意识的,二哥和那女人的脸又浮上了脑海。“想撕破脸就得各凭本事了!杨家想先出军?那还得看我的炮和马在哪里落脚!他想订就订?想拿捏我我页问虚?哼!”
“您?”
页问虚哼了一声,“早该告诉你知道了!太后今年来,多次露意,希望我和你外婆再进京。最近,这个意图越发明显了。”
沈存知大惊失色,“您的意思是,想借太后的口?那样的话,”阿蘩难道要进宫吗!?不行!
(第二节)
沈存知的反应令页问虚焦躁起来。抓着话头,愤怒的拍着椅子的扶手,脱口而出的话冷又直,“你以为太后娘娘是我们家的泥胎木偶,要听我摆布!糊涂!”人们都以为,经历过死亡的人便不会再怕死,其实,事实哪有如此简单。有些事,就算千万遍重新来过,还是会令人心生畏惧。当年先帝的死是个大秘密,页家守着这个十几年,不过逆风执炬。
“……舅舅,”
“摆在我面前的路从来只有两条:除了死,就只有从命!”轮椅被页问虚魁梧的身体摇动的嘎吱作响。再说,想要永绝后患,一味躲避是没有用的。页问虚闭眼揉着眉心。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时的场景:那种无处可躲的绝望,求死不能的疼痛……鲜红的血流成河……刑具,哭泣……逼迫,难以忍受的侮辱,恫吓……黑暗阴鹜的牢房……父亲血溅三尺的惨状……满墙的血书……绝不能再重新来过!想着,打开信笺的手一个失力,信封发出擦的撕裂声,“这些都不要跟你妹妹讲!还有她留下后遗症那些事,也先都不要讲给她。”
“是。”沈存知不敢再提。
“我瞧着这几天伺候你房内事的都是丁香?”
沉默了片刻,正想着心事的沈存知,不防备突地转了话题,呆了片刻,才垂下眼睑道:“是。都是她伺候我房内诸事的。我住在阿蘩隔壁,阿贵不方便。”
“嗯。”页问虚缓缓睁开眼,看着远方,思索着道:“你与丁香深夜独处这么多天,她又为你做了那些事,这事多少人看着。她们家几辈人都跟着我页家。这事总是要给个说法的。”
深夜独处?刚才还嘱咐他不要读书太用功。沈存知心中突突,眼神一闪,垂头道:“是有那么几次……是,我知道了。”
“嗯。前天你母亲来,你提过吗?”
觑着页问虚神色平淡,沈存知略放心,“跟母亲提过了,想先开了脸,做个通房。”
见他态度真诚,页问虚才撩起眼皮看过来,点头,“你起来吧!以后说话做事仔细些!”
“是!舅舅。”
“你也是该有个房里人了!寻常好人家的少爷,十四五就会安排丫头伺候了。这是你母亲的疏忽!不知道她整日操的什么心!”
这个话题,沈存知不知道该怎么说,眼睛左躲右闪。
页问虚觑着他的样子有点可笑,哼道:“丁香那丫头相貌性情都粗大,我一直以为你不会中意。难得你年纪轻轻,就知道重品行,考虑周全,这是明智的。”这话就有些打趣的意思了,沈存知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呵呵,不用害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食色性也。你老大不小了,三妻四妾很正常。丁香家里都是可信之人。她家那边,都是高兴的。这些我来做。”
沈存知不甚赧然,心中七上八下的心虚,终究明白了舅舅今日这番喜怒无常的变脸是大有深意。
其实,这些日子,夜里都是他守着阿蘩的。近身伺候的一些事,自然也是他做。这是悖逆人伦的事,他知道不应该,长辈也必然不会允许。可他心里疼爱妹妹,又实在忍不住。从他六岁那年,阿蘩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十四年来,两人连暂别都是很少的。一场突如其来的祸事,却乍生生就是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生离死别。那时候,他突然就尝到了生无可恋的滋味,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绝望。若非心里有根弦尚在,他早就失控了。他并不想做什么逾矩的事,就是觉得无法信任任何人,虽也知道这种不信任很可笑,但没办法,他就是非亲眼看着守着不可。若不能时时都知道情况变化,他就无法保持理智的常态,会乱了方寸。
为了瞒住舅舅和外婆,他忍得很辛苦。他暗暗买通了丁香,给其他那几个丫头都夜夜下些安眠的药。这事要做到毫无漏洞不容易,他心里其实是有些疑神疑鬼的,因为他比谁都明白,这是天大的丑闻,决不能泄露出去。
舅舅今日先在祖父的事上发作他,接着又问起丁香,这是发现了端倪了?喜欢一个人是掩盖不住的,他心中苦涩……暗暗警告自己,以后要多注意多收敛。
(第三节)
话分两头。
就在舅甥二人立于陇上说话的时候,沈蘩卿自己却正游离于一场荒凉的大梦边缘,苦苦煎熬。
页家后院东次间,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斜过屋子正中一架天青色的镂空隔断,将里间拔步床上静卧的少女笼罩其间。少女长眉入鬓,高鼻立挺,弧度优美的眼线长而斜飞,睫毛密翘犹如蝉翼,满枕黑发微卷。这个极易吸人眼球的女孩儿正是沈蘩卿。
床侧,另一个丫头模样的女子,名唤丁香的,正以一种奇怪的半出溜姿势倚床鼾睡,鼾声有节奏的断续着。
忽然的,床上的蘩卿动了动,双眉紧锁,脸容扭曲,浑身开始奇怪的挣扎颤抖,额上瞬时冷汗涔涔,仿佛身体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下一刻,她倏地睁眼直愣愣起身,却又立刻木呆呆倒回床上,一动不动了。噔的一声闷响终于惊醒了旁边的丁香,她迷瞪瞪睁眼,一骨碌爬到床边,却只瞧见一张依旧紧阖双目的美丽容颜。
其实,此刻的沈蘩卿已经恢复了意识,她只是尚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不想睁开眼而已。一滴清泪无声无息的从少女的眼中缓缓滑落,鬓间心上,了无痕迹,宛若方醒的那场大梦。
梦离奇却真切,因真切而分外漫长。漫长,真正漫长无边的,永远都不是时间。
梦中,她于此次中毒后陷入了深度昏迷。三魂去二,致身体衰弱
无法凝聚余下的一魂一魄,这二识便汇成一缕阴气不散。这阴气既不能独生,也算不得死。飘忽中被一股无名无形之力吸引着,去到了另外一个一般无二的现实世界。在那里,她竟然看到了另外一个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女子,那人和自己一样的家世出身,一样的相貌人品,一样的名字。她就像看到了自己。她跟随着那个身体,既不能融合,又无法离开左右,如此一度就是五年。
她无法解释自己经历的一切,也无法说清那种感受。她像做了一场穿越镜子而与自己的影像共生的梦,又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看着自己在生活。她能感受另外那个自己的感受,体会另外那个自己的体会,喜怒哀乐,一举一动,随心就发,就像自己真真实实的活着一样。
梦里,她看到杨家为了掩盖中毒事件的真相——几方利益关结相互构陷,以及所暴露出来的杨家后宅丑闻——杨承礼与其嫂蒋翠兰长期通奸,匆匆为她和杨恒定了亲。母亲、哥哥,还有舅舅外婆,他们是不同意的。他们极力反对,为此,舅舅甚至不惜彻底和杨家决裂。最后,是她自己做了选择,理由简单却不容商榷——她喜欢杨恒。
她亲眼看着自己成亲,看着成亲那天的场景。漂亮的人,热闹的场面,还有喧闹里藏也藏不住的荒凉。若这荒凉十分为满,令她寂寞的,并非那三分人忧伤,也非那三分己徘徊、三分他别心,而是最后那一分,叫做郎无情。
当时的她,一人一魂,想的一样:就这样吧,虽然杨恒不喜欢她,这场婚姻也并非她希望的那样完美,但世上又有多少花好月圆是提前准备就绪的呢?完满总是要靠人争取的。
更何况,比起接受被安排好的命运,她更想随自己的意愿活着。她不想像姨奶奶那样,受诏进宫做医女,连死后都是孤单寂寞的。也不想像外婆那样,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医士,然后做一个挂着腰牌行走宫廷的医婆子。日日刀口舔血,到头来,还是难逃生死两隔。她理想的未来,是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生儿育女,相安终老。
——她要比她的前辈亲人都幸福。为此,她愿上下求索,无怨无悔。
路到尽头再回首,犹记当年说不悔。不悔吗?梦中后来的日子里,她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后悔吗?嫁给杨恒后悔了吗?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爱过方知情重,醉过才知酒浓。若选择是真诚迫切而全心全意的,就算结局再怎么血腥,压抑,过程再怎么逼仄,辛苦,又如何能轻轻松松,问心无愧的写下悔不当初这四个字呢?她不知道。
更重要的是……到了后来,她早已看的清清楚楚,杨恒,自始至终都是最初的那个杨恒——不动如山。他不无情,他只是不爱她。他没有背叛,因为他从未改变。同居而离心,忧伤未能终老。幸或不幸?
梦里,她看着那个一往情深的自己,对杨恒百种包容,而他却始终不冷不热。两人从开始的同床异梦,到后来,他有了心爱的女子,热情的生儿育女。她则因终于查到了两件事的真相,而被婆婆和二叔父百般刁难。
其一,公公死于边陲之乱,表面上是为国尽忠,实则却极有可能是被亲兄与妻子毒害。
其二,当年,蘩卿好友惠中小和尚的死系蒋翠兰故意杀人。原因起于惠中发现了她与杨承礼的丑事。
在那样日夜战兢,时刻提防的日子里,她越是装的平静,内心就越是焦虑。焦虑,不安,恐慌,因此算计,筹谋,争斗,忘了初心,终于形同陌路。
那时候,与初心渐行渐远的不止她一人,不同的是,有人无奈随波逐流,有人主动,甘愿沉沦。他的父亲,到底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她也说不清。在她嫁给杨恒的第三年冬天,母亲丧。来年春,哥哥远赴漠北,此生难再见。她心如枯叶,孝衣縗服自请到庙里清修。
离开苏州的时候,她不知道杨恒会不会送她,也无心去想这个。到了静心庵所在的苍山下,已是黄昏。春寒料峭,山风冷的瘆人。她弃车步行,前方迎着庵堂的晚钟,后方,还依稀能听到城里余响的暮鼓。她突然就平静下来了。蓦回首,却见那人在遥远的地方隔着暮霭在向她挥手。
最后,外婆病死宫中的消息传来,舅舅不堪再入内厂,自杀而亡。页家终。
与这个消息同来的,还有他手里的一杯“半日醉”。他稳稳的将之送到了她手边。
舅舅说过,半日醉,又名牵机引,谓此毒致入骨髓,乱人神明,因此痛状扭曲抽搐,如牵引,非半日不死。其能腐蚀心脉,死后骸骨暗黑如墨,捻而风化。此百毒之上,乃宫闱不外传之秘。
有这个东西的人自然不是杨恒。但能亲自为人操柄,那是连陌路都不如了。
彼时,二人相顾,随口闲话,他神情木然,她则早看透了生死,一魂一人,淡然而已。
在举杯的那一刻,她听到他的声调突然变得尖利难听起来,脊背却依旧挺直,头都没有动一下。她看到自己笑着一饮而尽,修长的脖颈就那么一仰一点,美丽极了。
想象中的扭曲丑陋却没有来,因为杨恒突然睚眦欲裂的冲过来,用一把尖利的匕首阻止了它们。
她看到自己的身体慢慢扑地而去,七窍流血,血花四溅。
灵魂的她直愣愣的忘记了反应。模模糊糊中,是杯盏落地的声音,破门而入的声音,凄厉的叫喊声,杂沓的脚步声……然后,仿佛有人向柱子上撞去了,接着,一切都定格了,死一般的寂静。
在她被失重的力狠狠甩出来的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他说:“许多事……我都知道,…可你不知道……其实你早该死……若非我,你活不了这么多年……你别怪我……”这句话,为那场梦画上了句点。
——原来,他从来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的全部,是他都知道的。
他知道继母与二叔的丑事,猜到父亲原配嫡母姜氏的死以及他父亲的死都有可能并非看上去那般简单……或者,他后来知道的还更多……
而他,只是选择了他以为最好的方式:沉默。
她选择了他,他选择了杨家,而杨家,选择了利用和背弃。如此而已。
黑暗与光明交替时,她有一种解脱般的平静,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此生如梦。若再睁眼便是来世,今生的路绝不再走。人生至苦如熬,惟愿尽我所能,给爱我的人一生平安喜乐。至于杨恒,梦已尽,落子无悔,从今后,各自安好,再不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