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一九三四年农历十一月二十日。一九五五年初征兵,其时我已调到东北的一所中学工作,年龄正属应征之列。应征登记册上有我的名字,出生日期也换算成公历,按公历我是生于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恰逢与毛主席是同一天过生日。每年这一天,中南海贺声不断,全国报纸刊物祝寿诗文登场,举国开着大大小小的会,敬祝万寿无疆。其时,我虽也在家里接受亲人们的祝贺,吃长寿面、煮鸡蛋,但上述活动与我毫不相干。
意想不到,那场“文化大革命”,却让我与毛主席挂上了钩。
记得是一九六八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那时我已是第二次被关进“牛棚”了。一九六六年八月,以“漏网大右派”、“反动学术权威”、“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等莫须有罪名,将我戴高帽游街,反复批斗,关进私设监牢——“牛棚”。一九六八年七月末,我所在的中学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由军宣队、工宣队主宰和把持,在原有罪名上,又加以“反军黑干将”的新罪名,第二次将我专政。其打骂,酷刑之多,比一九六六年第一次专政时更甚。这时,我中学的“牛棚”中有近二十名被关师生,我和四五名“重犯”,还被戴上了十来斤重的脚镣。十二月二十六日这天上午,被关在“牛棚”里的二十来名师生正被逼“悔罪思过”,写着永远也写不完的“认罪”材料。忽听校园锣鼓喧天,放鞭炮,喊口号,“大救星”、“大恩人”、“万寿无疆”、四个伟大之类,充斥云间。趁着监看我们的专政队员跑出去看热闹之机,一位难友问:“外面出什么事了?”另一个难友解答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还不知道?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六日,是毛主席的生日呢,还能不热闹?”我不加思考地“哦”了一声:“哦!今天是我的生日!”
真是纸里包不住火,这番对话竟被同时在押的一位胡某记在心里。他将材料写到纸上,递交了专政队。那用意,是叫我们几位,特别是我,吃不了兜着走。
专政队长姓邵,是当地机修厂的一名工人,三十来岁,平时不仅怂恿年轻专政队员随便毒打“牛棚”难友,而且亲自动手,用钢鞭抽打受害者,受害人员都特别惧怕他。当天下午,这位专政队长进入“牛棚”,高声训话道:“你们这些牛鬼蛇神还不老实!今天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寿辰,革命人民无不欢欣鼓舞,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他立即双脚立正,右手向上高举:“万寿无疆!”接着,他摆出一副凶相大吼道:“你们当中的顽固分子,带着花岗岩去见上帝的反革命,胆敢自称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今天是他的生日。真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我刚听说有人检举了。不知是谁自称今天也过生日,这样狗胆包天!是谁?站起来!”
大家的眼光立即聚到我身上。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报告!是我说的,今天确实是我的生日。”两个专政队员立即走上前来,气急败坏,连骂带叫,要对我采取“革命行动”。专政队长见是我站起来“报告”,先一愣神,接着向两个专政队员一摆手,两个专政队员停住了。他大声喊道:“什么?今天确实是你的生日?混蛋!你怎么可能跟伟大领袖同月同日生?你有资格跟伟大领袖同一天过生日吗?真是反动透顶!反动透顶!”他侧过脸问大家:“还有谁说过这样的话?”见没人吱声,他瞪眼对我说:“你胆大包天!这笔账一定要跟你算,你等着!”说完,示意全体专政队员,一起撤出了“牛棚”。
大家都在琢磨:这下老林算完了,专政队回去商量以后,不知会怎么收拾他呢。告密者自然是幸灾乐祸,美滋滋地等着领功。
说也奇怪,专政队对我不仅没有“收拾”,告密者领功的美梦也没能成真。没等多久,两个凶神恶煞的专政队员出现在“牛棚”门口,声严厉色地叫道:“胡×!出来!”告密者神色疑惑地慌忙走出“牛棚”。难友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个小时左右,胡某踉踉跄跄走回“牛棚”,只见他眼圈通红,鼻子铁青,两个脸蛋大红大肿,左手托着右肘,泪痕满面,低着头歪歪斜斜地走回床位,不敢瞅大家。
原来,是我几年前在另一所中学教的学生王沿在起作用。王沿参军复员后到机修厂,被派到我现在的中学任工宣队指导员,专政队直属工宣队领导。有一次,在厕所我遇见了他,趁没有别人,他问我,在他到这所中学前,有没有人打过我。我点点头。他低声说:“老师!我知道你是好人,受冤受屈。学生没有更大的能耐,我保证以后没有人敢打你。”这话真兑现了。虽说专政队长这次当众对我瞪眼喊叫,但好些时间以来,他见着我是和蔼有加,一反对别的“牛鬼蛇神”那种凶狠的常态。今日之事若换成别的难友,当场的毒打是免不了的,告密者也能立一功。谁知告密者不知内情,找错了冤魂,告错了阎王。
我又记起了在美国过生日。那是一九九四年,我第一次赴美国,随女儿女婿一家住在位于墨西哥湾的一座海滨城市。圣诞节后的第二天是我的诞辰,更巧的是这年我恰好六十周岁。当天晚上,女儿女婿邀请了近二十位华人留学生、华人学者和家属,在装饰华丽的圣诞树和彩灯的陪衬下,大家餐饮欢乐,围着我唱《祝你生日快乐》。我吹熄蜡烛,切完生日蛋糕,大家一边分吃,一边谈笑风生,摄影录像,其乐融融。客人们轮流向我祝贺寿辰。此情此景,为我所过生日之最。
黑馒头
一次,学校承担了一个偏远山区的民办教师转公办的监考工作。考试的前一天下午,学校的操场上就陆陆续续来了许许多多的民办教师,他们显然是刚下长途汽车,一个个灰头土脸,疲惫不堪,身上穿着蓝或灰的皱巴巴的衣服,手里提着过时的人造革黑包,挽着裤腿,脚上穿着家做的布鞋。他们一到学校,先跑到自来水管前“咕嘟、咕嘟”一阵猛灌,然后就到教学楼看自己的考场,看完后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地坐在操场上,从兜里取出干馒头吃起来。晚上,教工们去操场散步,发现他们就躺在地上睡觉,身上什么也不盖。夏天倒不冷,只是蚊子太多,不知他们如何能睡得着?一个和大人散步的孩子突然大声地问父母:他们怎么不去住旅馆?一时所有的人像被什么击了一下都没了声音,只有睡在地上的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在操场上回荡。
第二天早上,这些人带着满身的尘土和一脸蚊虫叮咬的红疙瘩来到考场,坐在座位上睁着惺忪的双眼连连打哈欠。查看准考证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好像比填报的年龄至少大十岁。拿到卷子后,他们都埋头写了起来。一个小时过去了,大部分人的卷子很多还是空白。渐渐地,底下有了翻书说话的声音。这样的问题我是知道该怎么办的,可现在却迷茫起来了。
就在这时,教室外的操场上,传来一阵汽车的鸣笛声,透过窗子我看见几辆高级轿车正停在操场上,从车里依次走下了一个个衣冠楚楚、精神饱满的官员,说笑着向教学楼走来。不一会儿,校长就陪着这些人到各个考场视察来了。到了我们考场,校长低声对我说:“他们是地区和县里的教育局长、副局长来察看考场情况。”我突然觉得这两部分人是那样的不协调,他们待在一间教室里甚至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这部分人几十年在贫困山区教书,为了省钱晚上睡在地上,那部分人却坐着高级轿车来看他们,并且掌握着他们的命运。他们怎么会来自同一个地方呢?
局长们看完了,又一溜烟地坐着小车走了。而教师们还得为他们的转正努力答题。一会儿,又有人做起了小动作,我把脸拧向窗外。我想起了我的启蒙老师,至今还在乡下的小学校当民办教师,而他教出来的学生却遍布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