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去邻近玉渊潭公园里的八一湖或后湖滑冰,只要走三站路,本来很近,后来,江青住进了钓鱼台国宾馆,把相邻的玉渊潭公园封了一大半,我们去滑冰就要绕路了,还要过一条上了冻的河。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多几步路不算啥。家里大人们都上班,中午在机关食堂吃完饭后,一帮小子就扛着冰车去滑冰,到天黑才回家。我们在湖面上追逐嬉闹,每次都是浑身大汗。去的时候大家都戴着大棉帽子,玩了一阵子后,一摘帽子,每个人的头上都是小蒸锅——热气腾腾的。有时玩累了就跑到岸边上休息。北岸边是一片土坡,上边长满了松树,十分僻静。自然,这里也就成了我们的“野外厕所”。有时,我们会发现树丛后边隐蔽处,常有一男一女在一起“鬼鬼祟祟”的。
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告诉我们,他们一定没干好事。我们满脑子的坏水也告诉我们,一定要给他们捣乱。于是,我们每人手持几个大土块,隐蔽接近。待到射程之内,“万炮齐轰”,然后呼啸而散。遭到突袭的或真或假的“鸳鸯”们,往往也是掉头就跑,不见了踪影。有个别的男方胆子大一点,但也只是站起来吼两声而已,从来没人敢来追我们。话说回来,他们也追不上。袭击成功后,我们还不甘心,过一会儿还要潜回去勘查一下现场,以满足我们的好奇心。有一次,那对男女又回来了,他们的遭遇可想而知——又是一顿土块的袭击。一九八三年时我去上海出差,傍晚时在外滩上看到一对对情人挤在一起谈恋爱,我当时就想找土块,可怎么也找不着——周围都是水泥地。
我们这些无忧无虑也无须上学的少年们,就这样一天天地度过了美好时光。每次滑冰一去就是近四个钟头。这期间没吃没喝,也没有取暖的地方。到身上的热乎气散尽了之后,我们就拖着疲惫的脚步,穿着湿透冰凉的衣服回家。我现在这点抗饿耐寒的本事,全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经过一个冬天,滑冰的技术已是炉火纯青。我们不但能把冰车滑得飞快,还可以玩急转弯、急停等特技,臂力和耐寒的功夫也大有长进。但是,好景不长,冬去春来,冰面松软了,开始融化了。我们一年一季的浪漫滑冰生活也到了尾声。
这时,同NBA的季后赛一样,最具挑战的时候到了。当冰面向阳的一边融化之后,我们开始比赛:谁的冰车能最接近水边,谁就最牛。这似乎是不要命,明摆着往冰窟窿里钻。其实,技巧大大的有。向阳一边的冰已经化了,水边的冰面很薄,难以承受重力,这是简单的物理事实。但是,我们可以将冰车滑得飞快,在薄冰上快速掠过。当冰层刚刚裂开时,我们的冰车已经冲过去了。用这种玩儿法,我们一次次从冰层较厚处出发,猛冲向水边,然后画一个大弧线滑回原处。在接近水边时听到冰层断裂的尖锐声响,看到一条条新的冰缝在脚下产生并延伸而去,那真是刺激。
长大以后,不滑冰车了,换上跑刀,专攻速度滑冰。玩儿的方式变了,但我对冬天的热爱和追求冒险、刺激的嗜好,却是从滑冰车时开始的。
遛车
有的人喜欢遛猫,遛狗,但您听说过“遛车”吗?“遛车”当然不是在汽车上拴根绳,牵着汽车满街走,而是坐着汽车闲逛。注意这个“闲”字。请不要以为我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是有车族——我讲的是遛公共汽车。
我们这伙不用上学的少年,在家门口的地盘里玩儿腻了之后,就想着走出“领地”,去北京市其他地方转转。北京市大得很,这就要乘公共汽车。那时乘车的人不多,有时中途上车还有座位。进车门的第一个座位上写着孕妇专座。我们没念过几天书,都是小文盲一个,把“孕”字念成“学”字,成了“学妇专座”。我当时还想:公共汽车还挺照顾学生,为学生和妇女设了专座。
公共汽车不能白坐——要花钱买票。三站以内四分钱,五站以内七分钱……去个不远不近的地方,一会儿两三毛钱就没了。这谁花得起呀?!于是,我就让家里给买一张公共汽车月票。一票在手,四通八达,可乘市内汽、电车的所有线路。那会儿的学生月票是两块钱一张,在当时可买十一斤白面,不是小钱,家里都不答应。我们也就慢慢断了“遛车”的念头,去开发其他的玩儿法了。
我那时因为受冻,慢性鼻炎发作。这是个不大不小的病,鼻子天天堵着,有点难受,又无碍大事。去医院看了几次病,大夫要求做理疗,隔天去一趟北京市儿童医院,一共三站地。这回不用我说话,家里立马儿给买了汽车月票。月票到手,“遛车”也就开始了。
先是又花四分钱买了一份北京市交通图。看图细数,市内共有从1路到28路共二十六条汽车线路(当时缺2路和4路)和从1路到12路十二条无轨电车线路。我计划将全部三十八条线路从起点到终点都遛个遍。这么大的工程需要做计划,要选择每天的遛法,少走冤枉路,以求高效率,还要尽快行动。不然医生一句话,理疗结束了,我也就没有月票了。那样,“遛遍北京市”的理想就泡汤了。
每次上车我都要坐在司机旁边的位置上。这样不但可以看司机是怎么开车的,而且这个座位的视野也最开阔,前、左、右都有大窗户。有时上车后,这个位子不空,那我就等下一辆车。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图的就是看景。在司机旁边观察了半天我也没整明白司机是怎么开车的。他转方向盘怎么那么轻松?一次,一辆车停着,我偷着上去想转几下方向盘,怎么也转不动。
车坐得多了,地方去得多了,见识也就多了。有的售票员特好,特和气,有的特坏,绷着个脸,专说刺儿话。有的乘客看上去特气派,特横儿;有的特老实,特土。有的司机以开车为乐,吹着口哨,耍着花活儿就到站了;有的司机特沉重,一脸菜相,满眼血丝。我当时不明白,这就是社会上的不同人等。
两个月下来,公共汽车带我去了不少地方:穆斯林居住的牛街“回民区”,外国使团驻扎的“使馆区”,宣武区内低收入家庭的“小平房”,以及凸现老北京特色的国子监、雍和宫、钟鼓楼等等。我不但亲临了许多以前只听说过的地方,还见识到许多不曾听说的地方。这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讲是大开了眼界。
一次,我遛过钟点了,赶上了下班时间。公共汽车路过某国营大厂时,呼啦一下挤上来一群刚下班的青年工人。人人带着饭盒,估计是用来带午饭的。他们上来就抢座位,自己坐一个不算,还用饭盒霸一个。谁要不让他们占位子,他们就横眉立目。等几个女青工上车后,男青工把占好的位子给她们。这时女青工的眼神里一片感激;男青工的眼神里一片得意。
就这样,每天遛车除了看风景,还能看穷,看富,看热闹,看人际关系,真有意思。看得多了,其中的一些道道也就明白了。
我的理疗足足搞了两个多月,鼻炎也没见好。大夫又推荐去西郊的解放军总医院扎针灸。这回我更乐了,因为去那里要乘郊区线路的公共汽车,得买郊区专线月票。我的“遛车”半径得以增大。
这种“遛车”的玩儿法只能自己享用,找不着伴儿。原因在开头说过——其他哥们儿的家长们不给买月票。我一人出门在外,除了学会了事事要计划周全,还学会了观察地形,认路辨向。另外,还有机会问这问那,同生人打交道的手段也摸熟了。几个月下来,我逛遍北京城,俨然成了一幅北京市区活地图。不管去哪儿,我可以马上说出如何乘车,去哪儿转车,在哪一站转车最方便等等。
今日的北京市交通堵塞,公共汽车比牛车还慢,街上什么样的闲人都有,如果现在放一个十岁的孩子在街上“混”上两个月,不是有去无回就是学坏了。话说回来,有点门面的人现在都买了汽车。学校门口都是接送孩子的小轿车。现在的小轿车在市区,根本没有往日的公共汽车快,但那份气派和舒适却非公共汽车可比。但是,坐在小轿车里独往独来,也就没有了“遛车”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