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住部机关宿舍,宿舍是一所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儿。一进的院子,不深,东南西北屋,四四方方,中间有用碎石铺成的一条十字路,直通每家门口。
北屋住着商伯伯一家。商伯伯是原国民党的留用人员,毕业于北洋大学,是留下来没去台湾的为数不多懂技术的干部之一。为了表示对旧政府留用人员一视同仁,新政府给了他一个行政十三级。若是共产党干部,这个级别够当副局长了,可涉及到权力问题,内外有别,职务只给了个正处,就让他管着别人操练不了的那摊纯技术活儿。祖籍绍兴的商伯母,瘦小精干,一口绍兴普通话,柔软动听。商伯母烧得一手好菜,还生了六个孩子。
商家大哥在北京农业大学读书,平时住校,星期日回来,戴着一副宽边眼镜。文质彬彬的大哥讲起故事来眉飞色舞,很带劲儿。二哥远在东北上哈尔滨工业大学,平日很少见。大姐小学毕业,考上了北京外语学院附中学法语,外语念得我都跟着昏天黑地。接下来的二姐,学习有点欠火候,她小学毕业后,只考上了附近一个特一般的男女混合中学。二姐时不时因为学习上的事挨骂。有一次,她挨了骂还嘴,气得商伯伯抄了通火棍,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商伯伯发火。二姐是我们一帮孩子的主心骨,但凡我们和其他院子的孩子有什么纠纷,被人欺负了,都由二姐带队去讨伐。所谓三姐,只比我大一岁,所以不像前几位有尊称,我们直呼其名星星。星星很随和,主意不大,配合极佳。商家老小,钢钢,亦是一副好脾气,乖乖的,讨人喜欢。
虽说商伯伯给压着不能当局长,活儿可没少干,其重要性也非常人可顶替。六十年代,家用电话还是个稀罕物件,商家桌上,已赫然摆一部在那里了。
东屋的贾叔叔常去用电话,他和爱人钱阿姨都是部长秘书,一对笔杆子,不是等闲人物。尤其是贾叔叔,逢部里开会,就是他发挥重要性的时候。我对这重要性到来的直接领略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咖啡香气扑面而来。钱阿姨属于那种不是很漂亮但风度极佳的女人,出身资本家的钱阿姨会打扮,还会生活。几乎每个星期日,只要贾叔叔不喝咖啡,他们便集体打扮一番,上公园去了。贾叔叔并非大家出身,他爸从山东老家来过一趟,很土的一个老农民。可贾叔叔穿起笔挺的中山装,戴上金丝眼镜来,整个一地下党的模样。这两口生了三个孩子,下边俩男的是双胞胎,老大是女儿,跟我同名,也叫燕燕。院里一有人喊,我俩一起应着往外跑。后来大家只好直呼全名,冠以王燕燕,贾燕燕,以辨明正身。
住在南屋的我妈很少带我和弟弟去公园,她带我们去跳舞。妈是部机关的团委副书记,机关团委逢周末就在部五楼礼堂开晚会,有自己的乐队伴奏。妈的舞跳得棒,请她的人不断。我一直到现在还是个舞迷,大约与这早期熏陶有关。妈妈忙,妈忙着组织活动,跳舞,郊游,演出,她忙的事我都挺感兴趣。爸爸也忙,他忙着每天晚上去北外上英语课。爸爸是被保送去学外语,同班的同学们,是一批为党所信任,准备委以外事重任的年轻人。爸爸专心学他的外语,和北屋的大姐一南一北,嘴里嘀里咕噜地振振有词。
西屋新搬来一家人,户主姓邵。矮墩墩的邵叔叔,是刚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营长。他家墙上挂着他跟程阿姨的照片,邵叔叔身着笔挺的军装,斜肩挂一授带,肩膀上扛的肩章是三星一杠,很神气。那时邵叔叔刚授衔,一脸的喜兴。到部里来工作的邵叔叔,少了许多在部队的威风。他的正营平衡到正科,部里衙门大,处以下都不算官,他只能在机关保卫处当科级干事。程阿姨刚从农村出来,身后跟着仨孩子,俩女孩子一律斜襟大褂,最小的男孩剃一秃瓢,背过去则有一撮毛留在脑后,农村叫老娘拽。有趣的是他们的名字起得很洋气,后来跟我最要好的大女儿就叫丽娜。程阿姨没工作,像商伯母一样当家庭妇女。她不会做商伯母那样好吃的饭,不会打扮得像钱阿姨那样漂亮,更没有我妈那么多活动。她不大识字,又说一口山西话,侉得让人忍不住笑。
四家人的小院儿里,其乐融融。一九六四年,我入小学,再过一年,贾燕燕和西屋的老二也上小学,加上比我们大一点的星星和丽娜,院儿里的小学生们够半个班了。虽然东南西三家大人都是双职工,连程阿姨也去一家街道工厂工作了,但有商伯母在,大家都放心。我们每人脖子上挂串钥匙,放学回家先做作业,再一起玩儿。哪家大人晚上要加班,给商伯母打个电话,她就会帮着把头天的剩饭热热,要我们先吃。东屋的双胞胎和我弟弟都上幼儿园,周末才回来。平时除了西屋的“老娘拽”,我们是清一色的娘子军。我好事,爱当头儿,成天领着这一帮孩子在院里乱蹿。只要不吵架,不玩火,商伯母一般不大干涉我们。我们每天过家家,藏猫猫,跳皮筋,乐此不疲。到了周末更热闹,我属下多了仨兵不说,大人们也比平时闲在而宽容,因此可以跟大姐或我爸学两句外国话,对着乱吼,还可以把钱阿姨的高跟鞋和邵叔叔的大沿帽借出来过过瘾。吃过晚饭的人们满满坐了一院子,我们便演节目,小孩们唱歌跳舞朗诵完诗,更有商家大哥的故事和妈妈拿手的二胡独奏《良宵》。朗朗月光下,静静的一小院儿人,一幅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太平图画。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正上小学二年级,学校不能如期复课,孩子全成了散羊。部里为了让干部们安心“闹革命”,特从属下三个幼儿园紧急抽调一批老师临时组建一个少年活动站,以收容我们这帮调皮鬼。活动站离部里仅隔一个胡同,开始还有人用车把饭送来,后来说是食堂的炊事员要参加革命没时间送饭,改成我们自己去机关食堂吃。我们举双手赞成,没这规定前,我们也经常偷偷跑到部里去看热闹,现在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帮助大人‘闹革命’”了。
过去秩序井然的机关已变成了大战场。无论推开哪个办公室的门,都可看见人们在忙着写大字报,印传单。我们最感兴趣的事是撒传单,站在部楼顶平台上,手臂一挥,传单就纷纷扬扬地飘下去。行人们多会驻足而待,撒少了,还会看到人在抢。我们每天到机关吃完饭第一件事,就是挨着办公室地看有没有传单撒。没有传单,我们就收集废传单纸,进而收集废纸。总之,纸上印的是什么对我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东西往下撒和看人们撒着欢地追着抢传单。一次我们实在没的可撒而手又痒痒,就跑到厕所里提着纸篓,把一筐筐擦屁股纸从窗口翻将下去。
这天,我带着几个小孩,像往常一样走西串东地在部里转悠。转到西楼会议室,里面很多人在忙碌。已写好的横幅摊在地下,我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揭开隐藏极深的中统特务商××的反动嘴脸”,这商××就是我们院的商伯伯嘛,怎么一下会成了中统特务?我大惑不解。想看大字报吧,肚里那点儿字又不大够用。倒是漫画还易懂一些,角落里的叔叔刚完成了一幅。画的是一个人,轮廓很与商伯伯有些相仿。无疑这就是他了。画上的商伯伯正抱着一节烟筒,很多东西从那里掉出来,他好像在哭,因为有一串小圈从他的眼睛直连到地下。
“小×,我看咱们的展览还缺点儿实物,光是大字报,漫画什么的,不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