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上个世纪下半叶中国农村还处于社会主义集体所有制年代,从北京到内蒙古草原插队落户的,跟现在包产到户,私有制复活时代的草原状况不大一样了。但我想只要草原不消失,游牧生活还存在下去,牛马羊的命运就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马奔跑如飞灵活健美,是牧群当然无二的领袖、潇洒的草原贵族;羊是财富、是食粮、是草原人温暖的外套;牛虽其貌不扬,却肩负重任,浑身上下都是宝。
记得初中时看过一本苏联小说,讲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追求一个牛眼睛的女人,反复强调她的牛眼睛。我很奇怪,跟人说:“牛眼睛的女人是什么样呢,一定很难看吧?”人家告诉我:“不,牛的眼睛可漂亮了。”但我却心存疑虑。等我到了草原以后,仔细端详过牛以后,才发现牛的眼睛的确不寻常,圆鼓鼓的又大又亮,而且清一色饱满的双眼皮,潮润润的非常动人,宛如一汪汪深不可测的桃花潭水。只可惜那身黑皮和长嘴脸破了相,使人很少注意到它的眼睛了。
我在看到牛的眼泪时被深深震动了。
草原上冬季以肉食为主,为了储备大量肉食,每年十二月份人们开始屠宰牲口。选择在最冷的日子是为了杀完之后能立即冻上,这样冻硬的肉食才能储存在蒙古包外面的大长柜子里,就跟现在城里人把鲜肉放到冷库里储存一样。杀羊那天都选在零下三十度左右,冷极了、冷极了。可这么寒冷的日子草原却像过节一样热闹。
大家可能都看过著名美国男演员哈里森?福特主演的电影《目击者》吧,他为了躲避坏警察的追踪,跑到一个少数民族的地方躲藏,在那里帮助村人盖房子。一户人家盖房子全村人帮忙,男女老少都出力,充满了节日气氛。草原也是这样,因为杀羊越冬是个非常艰巨的劳动,一家很难独立完成,大家齐心合力帮助一户,一天就可以干完了。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他家,轮流干。靠这种淳朴的互助方式,轻轻松松就把各家的困难解决了。而且牧民们每天聚会,一起干活又说又笑,分散的游牧生活中难得有这样的欢聚,零下三十度的严寒又算什么呢!
要杀多少牛羊才够过冬呢?当时我们大队是按人头分配,一个人五头羊,一户一头牛。旁边的大队比我们富,一个人就能分到六头羊。我们知青包五个人,这样共二十五头羊、一头牛。如果自己来干,一天之内无论如何也不能完成;牧民家人口多的,任务就更重了。况且我们女知青没有杀过羊,也缺乏储存肉食的经验。大家集中起来帮助一户,一家干完去另一家,每个游牧组有五六户,由组长安排计划,轮到谁家了就提前通知,大家都兴致勃勃迎接这一天的到来。
男人的任务是杀羊,然后剥掉羊皮,大卸八块,舀出胸腔的血,把血和内脏交给女人们处理;女人的任务是加工内脏、煮血肠,然后装在一个个洗净的羊胃口袋里,那胃的大小正好便于储存。这些任务都要一天之内完成,所以一清早紧张的工作就开始了。我们惊异地发现女人们都穿上了漂亮的衣服,一个个眉开眼笑,像久别重逢一样高兴,家里的孩子也跟着来了,在蒙古包周围乱跑。她们烧起了大锅大锅的水,就等男人们杀了羊,把内脏和羊血盆子端来做血肠了。
牧民做血肠近似一种奇迹,清洗肠子和灌血的工作是一次完成的,而且快得惊人。如果汉族人干的话,那首先要把肠子里的粪便清除掉,一般还要把肠子翻过来用盐水反复搓洗干净,然后才能把血灌进去,最后扎上两头。但牧民不是这样,她们切下比肠子稍粗的一小块肺部,羊肺是柔软而有弹性的,先把肺块塞进肠子,往前推一点,然后灌上二公分左右的清水,再塞进一块肺推动水,接着就开始往肠子里面灌羊血了。
当灌进的血推挤后面肺块前进的时候,前面的肺块就顶出去肠子里的污物,中间的水起到了清洗作用,水后面的肺块起着把水和血隔开的作用。等到前面的肺块把污物完全顶出的时候,后面的血也同时灌满肠衣,两个肺块从前头掉下来,一根血肠就做好了。三道工序一次完成,时间不过一两分钟,两头一结扎,啪的一声扔到大锅里煮熟,用于储存的羊血肠就这样做好了。我们直看得目瞪口呆。
虽然不敢说那长约两公分的水就能把肠子洗干净,但速度和效率是绝对不差的。一头羊的肠子曲曲弯弯,要分段做成好几根血肠,加在一起,劳动量是相当大的。除了灌肠的人以外,还要有人提水,烧火,清洗羊胃,把搭配好的血肠和内脏放进一个个羊胃袋里系好。女人们分工默契,这样才能及时加工处理完。冬天,我们经常拿出冻血肠煮了吃,尤其放在炉子上烤了吃特别香,难免咬到一块苦的地方,心里虽然明白是什么原因,也只好用“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来安慰自己了。
男人们杀好了羊,大卸八块在外面冷冻,摆得蒙古包附近到处都是。整个草原是天然冷库,一块块泛红的鲜肉看着看着就逐渐发白、变硬了。冻好的肉随手就扔进大储存柜里,女人们装好的一个个胃口袋也拿到外面冻上,里面除了血肠,还有心肺肝肾舌等可食部分。傍晚时分,羊全部杀完,肉和内脏也都处理完毕,主人就在大锅里煮了肉招待大家吃饭。肉汤里煮上小米,男人们喝着烈性白酒,品尝着女人们做的新鲜血肠,大家争先恐后啃着香喷喷的手把肉,女人也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快乐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但杀牛一般选择另一个时间。
杀牛的场面是惊心动魄的。
草原上杀羊是常识,女人也能杀的,后来连我这样的笨人也学会了杀羊。因为羊的好处是一声不吱,你拿小刀割它肚皮的时候,到把它的心血管勒断,它都一声不吱,也不反抗,最后慢慢闭上了眼睛,我那时才理解了人们所说“老实得像头绵羊”和“任人宰割”的真正含义。我这里说的是绵羊,山羊是乱叫一气的,杀的时候要捂住嘴才行。但草原上大部分是绵羊,山羊很少,肉食也主要靠绵羊。
但杀牛却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在男人中也是有数的几个。
草原屠宰牲口用的都是“掏心法”,就是勒断心血管。我离开草原后经常出谜语让人猜,一般人都想不出是怎么个杀法,大概外科医生能一下猜中吧。草原上的人是不吃自己死去的牲口的,冬天冻死的羊只剥掉羊皮留下,肉都扔了。原因我们一直不太明白,牧民只是说那肉不好吃。我因为杀过羊,所以知道“掏心法”是怎么回事。
首先把羊四脚朝天放在地上,人跨在羊身子上,用左手抓住羊的两个前蹄,羊的后腿在人身后,就固定了。然后右手用小刀在羊的肚皮上划个两寸长的口,伸进手去,靠感觉找胸腹膈膜,那是薄薄有弹性的一层,触到后,用两个手指头捅破膈膜。然后摸到羊身子底下找脊椎骨,可以触到又粗又硬的脊椎骨旁紧贴的两根管子,一根是心血管,一根是食管。用一根手指勒断心血管,万一错勒成食管,羊不但不会死,食管里的东西还会弄脏血,只好再勒一次,给羊也增加了痛苦,所以千万不能搞错管子。等羊长长叹息一声,闭上眼睛,说明已经死去,随后打开胸腔把血舀出,这样草地上连一滴血都不溅,羊血也可以全部利用。
杀牛方法也大同小异,但牛力大无穷,它是不会像羊那样毫无动静的。首先要把牛拴起来,不但把前蹄子后蹄子都用绳子紧紧捆绑起来,连嘴都用绳子绑住了,以免嚎叫。牛就跟上了绞刑架一样。我们组长是负责杀牛的,他眼里平常就红红的有一种怪异的光,也经常帮助别的组杀牛。我们这些女知青第一次身处这种场面,看到朝夕相处的牛被五花大绑成这副样子,都有点于心不忍,个个忐忑不安。
组长站到庞大的牛面前显得那么渺小,他脱掉了蒙古袍的一只袖子,露出了鼓着肌肉的臂膀。突然间,我们都看见了:从牛那大大而美丽的眼睛里,流下了一滴泪水。那泪珠大而透明,十分清楚,一滴、又一滴,缓缓流下来。我们的心颤抖了,这是一种无声的诉说啊!面对眼前这些观望的人群,牛到底想说什么呢?
等到我们发现牛慢慢闭上眼睛的时候,组长那只手臂也从牛身子里抽出来。从肩关节到手,整只胳膊完全变成了血淋淋的红色,这景象使我们骇然,才知道为什么草原上能杀牛的人,被称为“男人中的男人”了。牛的内脏处理完后,牛肉就用牛皮包上,弄成半尺厚,一米见方的一个肉包随便放在蒙古包外的草地上。牛肉冬天是不吃的,要等到第二年春天羊肉吃得差不多了才打开,那时人的抵抗力降低了,为了迎接四月份严酷的接羔季节,要靠牛肉给人补充热量。平时大家随便踩踏那块扁平的牛皮四方包,有时都忘了是什么东西了。
但就在我们包杀牛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女知青一夜都没有睡好,只听见外面“哞——哞——”声响了一夜。大家都挺奇怪,互相说,昨晚牛群怎么了,为什么老在咱们包外面转悠?清晨出去时,还见好多牛里三层外三层围在我们包周围仰天长叫,不肯散去。我们大惑不解,后来总算有个人发现它们是围着这块牛肉——它们死去的同伴哀嚎时,大家不禁慨然。想不到牛还如此多情。
牛以它无声的泪水向人们诉说了自己的哀思。
讲到草原,人们自然联想到蓝天下雪白的羊群。其实,羊儿们虽然摆脱不了最后被吃的命运,但平时总在羊群里逍遥自在。顶多被剪剪羊毛、打打预防针,并不辛苦受累,不到最后关头大概都觉得挺幸福吧。而牛却不得不从事放牧以外的各种繁重劳动和家务劳动。如果你平时看到男人在马上驰骋的话,那女人就是坐在牛车上吆喝。
牛付出虽多却要求甚低,牛马羊中,养牛和放牧牛群是最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