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出了明古微居住的地界,重新走进了有飞凰花缱绻的泥土上。
“我总觉得有飞凰花的地方才是栖都,”封重笑着感慨,回头看向桑衣,“刚刚那地方太冷了。”
封重走在了桑衣前面,伸手捉了一朵花,指尖玉白温润,花瓣艳若丹渥,真说不清谁更细腻柔软。这燃烧一般的颜色覆满了栖都,带来生机勃勃。
少年顽皮,想把这朵精灵放在桑衣衣襟处。
桑衣是不会在意他这点逾矩的,无比配合。她看着封重仔细挑选位置,刚刚果决的尊主此刻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少年的想法:“你觉得明古微此人怎样?”
封重停下动作,认真的想了下,这才诚恳的开口:“明咫天族长为人光明磊落,做事正直谨慎。这些年域外无战事,但根据当时记载的资料来看,他也是一个善于谋划的勇武志士。我挑不出他的问题。”
我没有让你挑他的问题。
桑衣看着封重半蹲下时散落在面颊的碎发,伸手捏了捏他颈上特意留的一缕长发。他不喜欢过于懒散的衣饰,几层软甲叠在腰间,勾勒出少年正向青年过度的精瘦腰身。青丝越过身体,落在地上,却又让人觉得无端柔软。
“这次我没有问你的意愿,就给你找了个卷轴的老师,生我的气了吗?”
封重眼眸弯成了盈满笑意的弧度,站起来,一偏头:“正好啊,我进阶不久还需要稳固,不能接着修炼正无聊呢。多学一样技能又没有坏处,何况桑衣给我找的可是当世最好的老师。”
桑衣忍不住了:“喂,最好的老师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封重看着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这才睨了她一眼:“你?”
小混蛋,这是什么态度?
桑衣磨了磨牙,觉得十分有必要考虑考虑熊孩子的教育问题。
那小混蛋歪着头,慢悠悠道:“我们不是应该说亲人更贴切些吗?”
“……”
桑衣觉得大概自己这些年没白疼这总是故意气她的小崽子。
封重和变化了外貌的她差不多高,并不显得弱势,稍稍凑近就能闻到他身上干干净净的冷香。他像一只大型灵宠般环上了她的肩,依旧像个孩子般寻求依恋,桑衣莫名其妙,本能的伸手拍了拍他已经不算单薄的脊背。
封重的下巴埋在她的肩上,叹息一般的嗓音像是夜间倏忽坠落的花露:“桑衣,我发现你永远把自己放在保护者的位置上呢。”
这举动和平日里一言不合就顶嘴的表现大相径庭,实在太过离奇。桑衣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这的的确确是封重本人没错,但是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桑衣,如果有一天我离开栖都,你还会疼我吗?”
这句话在桑衣耳中无异于惊雷炸响。
域外浮沉数万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桑衣还算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你指的是你想出去玩儿,或者像封一一样游历一段时间吗?”
封重眸光明亮,笑意愈发乖巧,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我做错了事,被所有人怀疑,你会信我吗?”
桑衣嗓子翻涌了下,才调出自己适合调笑逗弄的嗓音,带着笑的:“越说越不像话,栖都是你的家,怎么会有所有人都怀疑你的那一天?”
她把他推开了些,以便看清他的表情。
封重的笑容轻且软。
他告诉她:“桑衣,我的领域觉醒了。”
世上修炼之法千奇百怪,其中便包括领域这一项。最基础的便是金木等元素,有机缘者或可借此得窥光暗一角。有人借此操纵人心,有人筹谋利益。
总的来说,利处大于坏处。
但封重对此的态度却让人心惊。
桑衣微笑,把情绪都掩藏在眼底,“那是好事不是吗,小重怎么反倒不太高兴的样子?”
“桑衣,我窥见了时间一角。”
“嗯。”
“我看见我负伤躲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任何人在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捱着。”
“……”
“我看见你和我擦肩而过,却再无交集。”
“乖乖,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他一向骄傲,大概是第一次暴露出如此缺乏安全感的一面。
封重弯了弯嘴角,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告诉她。
他看见栖都飞凰花燃烧起真正的火焰,精美的建筑沦落为废墟。
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惊怒交加站在他的对面。
终于在最后和他混战成一团。
“别想太多,”桑衣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顶,“你觉得我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吗?”
封重低低的笑了声,却已经能把自己的情绪都收敛干净,再抬头忽然轻快的把自己彻底推离桑衣的怀抱,回身青丝一旋又是飞扬的少年一枚。他的唇角带着点儿仿佛压抑不住的坏笑:“怎么,桑衣真的信了?”
这个变化有点突然,桑衣只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梗了一下,还保持着向人敞开怀抱的姿势。
尤其是始作俑者还敢对着她明目张胆的笑,肩膀簌簌颤抖。
微笑伴随着某种捏着拳头的冲动一点点涨了起来。
着了这小混蛋的道了。领域的觉醒,往往伴随着人生的大起大落,在那种生死一线的心境中感悟。这从小养在清风暖阳里的小东西未经世事,就出过这么一次远门,还被封一抓出来,上哪去感悟这种心境?
封重非常有眼色的退后一步,随时预备逃跑,标准的敢做不敢当。
桑衣磨着牙向前一步,准备好好修理修理这愈发恃宠而骄的小崽子。
精妙的身法来回辗转,封重聪慧却终究比不过桑衣这血雨腥风里爬出来的怪物,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不一会儿已是左支右绌。
突如其来一阵细微的震颤。
桑衣动作微微一顿,被封重像游鱼一般躲出了她的擒拿范围。尚未来得及喘口气,
封重侧了侧耳,反复确认什么,嘴里依旧在死撑:“这件事的发生也不能全砸在我头上,平白给我找了个陌生人做老师,”
这乱七八糟的逻辑。
桑衣几乎给他气笑了,手下飞快,准备把负隅顽抗的“犯人”捉拿归案。
四周再一次震颤,这次可是感受的真真切切的了。
封重趁机躲得远了些,还有间隙歪着头坏笑:“教训我的事恐怕要放在一边,你现在要该离开了。”
桑衣骂了一声,也早感受到了强大来者穿过结界时产生的波动。
手腕上频频闪动起暗纹,一众小辈近乎同时将这位来着的消息通知到她这里。
那位一直等待的关键人物居然提前到了。
桑衣匆匆看了那些蜂拥而至的消息一眼,又对着某个已经老神在在的小混蛋扬了扬拳头,嘱托道:“闲尊到了,去找昔纭和沧海,别捣乱别乱跑;对了,还有蒙上你的脸。”
桑衣一边絮絮叨叨,一边从储物空间里拿出一块面具按在了封重的脸上。少年“唔”了一声,对于她过于急切而不甚体贴的动作难得没有发表什么作妖的言论。
桑衣做完这个动作转身就走,倏忽又转过身来,恳切的对封重道:“关于卷轴老师的问题,如果你实在介意,还可以再告诉我,我再去找明古微商议一下也不是件难事。”
“没关系啊,”封重环着手,笑意盎然,看着她匆匆离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桑衣应声回首,听着那个不听话的小东西又开了口,“我新近酿了一坛酒,开了封以后想第一个给你给你尝,要不要?”
桑衣笑了,“成,我等着。”
她吐出一口气,近乎纵容。走到一半,不明缘由的,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远山错落,瀑流飞泻,是好景。
但已经没有了那个足够入画的人。
桑衣自嘲大概是被封重那番话引动了心绪,却还是确定别在了那朵花不会歪掉才闪身原地消失不见。
十万年前一场圣战,域外大能陨落无数;休养生息十万年,满目疮痍上重新抽枝发芽,终于像是深吸了一口气的巨兽一般,重新孕育出这繁盛的璀璨星火。
域外如今共有三尊,其中两人均在栖都,却也有各自的势力;闲尊无意权势,潇洒随性,更喜欢伪装为各种身份,融进人间烟火里体验各式人生。
桑衣先于闲尊一步赶到之前约定好的入口,凤娑已经早早等在了哪里,看到她只是微微一颌首,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微微闪动的入口。
桑衣笑了笑,比起凤娑拘谨的态度她要洒脱的多。她拍了拍凤娑的肩,走到她身侧,顺手拿下她肩上沾落的一朵飞凰花。
“不用那么紧张,”桑衣冲着逐渐扩大的隧道眯了眯眼睛,估算闲尊到达的时间,加快语速,“巫七元此人虽然成名已早,但是随和洒脱,没什么架子。”
她绕到靠近入口的那一侧,双手顺势在凤娑肩上一拍,笑声扬起:“闲尊喜爱人间烟火,想来也讨厌繁文缛节。你这样恭谨,搞不好会适得其反呐。”
凤娑睨了她一眼,依旧保持着那个标准式的动作,两人互怼已经成为了多年的习惯:“他性格怎么样我不管,闲尊毕竟在你我之前成尊,算是前辈。”
“域外讲究的是品行战力,与谁先成尊有什么关系。”桑衣倚靠上飞凰花的树干,眼眸微弯,对于这件事显得兴致勃勃,“要是他战力不俗,但人品低劣,你也当他是前辈?”
凤娑嗤笑一声,对此言论的提出者嗤之以鼻:“你这个破性子,不也被外人恭恭敬敬喊一声尊主,有人对你当面破口大骂吗?先成就是先成。”
这算是什么道理?
桑衣“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要按照你这么说的话,他还该叫我一声前辈。”
“唔,有道理。”
人未至,声先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率先探了出来,被桑衣适时的牵握了一下,将人扶引出来。
他衣饰简单,是随处可见的款式;亚麻色的头发不算短,却只编去一边,任由左侧发丝垂落遮掩了颇为深邃的一双眼眸。
笑意沉沉。
桑衣优雅的行了个礼,绰落又大气。长眉一挑,同样潇洒,两人倒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巫七元偏头,道:“前辈?”
凤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