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鸡叫过两遍,天才蒙蒙亮。
即使沉疴在身,昨天接连交战身体透支,四个时辰充足的睡眠,还是让黎万在初春冷冽的清晨中,精精神神的起来了。这个时候,大部分村民还沉浸在美梦中吧。寂静的空气,让街上没睡醒的步伐声听起来格外的大。若是勤快的人家,这个时候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
黎万来到厨房,灶上还用文火煨着一锅红枣枸杞粥,柴禾烧净的灰,填满了大半个锅肚。心下惊异,这位声名远扬的大师,日常起居竟然如此的朴素。到处都找不到静文大师,黎万只能小心地推开了卧室的门,发现被子整整齐齐的叠在角落,这间一尘不染的房间,暗示着昨晚没有任何人在此就寝。
黎万回到自己的卧室,卸下身上的绑带,将敷了一晚的药物洗去,整理自己行装的时候才发现,那本师父留下来的小册子上压着一张纸和一颗石头。黎万捡起这颗银灰色的石头,细细在手里摩挲,感受着它独特的纹路和造型--跟八卦球颇为相似,不过这颗石头的八象向内收缩,让六条边界骨头一样突兀出来。黎万把它握在手心自己感受,竟然有种莫名的亲切,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它的位置。
白纸上写着四个大字:星辰道标。
黎万把这些收进怀里,神情木然地向城外走去。即使还有人来刺杀,哪怕让自己横尸当场,黎万也觉得自己不会再关心了。
“快来帮忙!”一连串娇呼,打断了黎万的思绪。
黎万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妙龄女子身着水绿色泄地长裙,在漫天飞舞的法宝里苦苦招架,几无还手之力,只能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
荷田田心里叫苦不迭,小猴子老早就发现他们奔着天价赏金而来,在城外摆好了圈套,只待黎万出城。只需等他们和黎万交上火,自己在千钧一发之刻出手救援,那么,神道派的一峰真传无疑要在笔记本上给自己记上一个大大的人情。本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手到擒来的好事,自己的位置却不慎被他们发现,反而以为自己是黎万的同伙,想配合黎万里应外合包饺子,于是趁自己观察黎万动向时发动偷袭,隐藏在他们中间的小猴子为了提醒自己不得不暴露出来,被他们掳走,自己也陷入了他们的围攻。现在这个冤大头可算来了,如果不能把这件事圆满的解决,并且倍偿自己的损失,那么手里的这一对分水峨嵋刺,可饶不了他。
黎万心里默念着门派流传下来的古老教条,摆脱对方妙曼声色蒙蔽自己的判断:即使这么美丽的女人,也不可能做什么都是正确的;即使这么美妙的女子正在被人追杀,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保证她不是无辜的,或许完全罪有应得;甚至这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何况自己惹得已经麻烦够多了,也不想卷入更深的漩涡中。黎万带着几丝怜悯瞟了她两眼,好自为之吧,他想。祭出身后的飞剑,打算一走了之。
不料他们以为这个刚出现的年轻男子是她的帮手,祭出飞剑是为了参加战斗--毕竟哪个男人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向自己求援会不心动呢。不少法宝改变了原来的轨迹,直冲黎万而来,甚至还有一个人全身包裹着火焰,以迅雷不急掩耳之速冲到面前。
黎万向前扔出了星辰道标,这颗银灰色的小石头在空中转了两转就消失了,黎万掏出协律横在胸前,左手戟指按在剑上不断传输灵力,催生光盾。
那名水绿色的女子抓住空隙赶紧跳出包围圈外,还没来得及喘息转眼看到黎万打算输出灵力硬抗,心里着急,也不管闪着凶光再度袭来的法宝,冲着黎万大声喊道:“不要使用灵力!”
黎万犹豫了两下,尽管敌人已飞到眼前,还是不情愿的在最后一刻前取消了灵力供给,原本光芒璀璨不可直视的剑身迅速黯淡下来。可这么做,就没有办法防御他的攻击了,黎万甚至能看清那张满是烧痕丑陋恐怖的脸上,狞笑时肌肉产生的颤动,仿佛在说:
就算用青云引,仓促之间你往哪里逃?
果真如此吗?
黎万心里冷笑。
青云引!
一道锐利的剑光闪过,刚刚还以为得手的疤痕脸,整个身体被干净利落地一切两半,半边身体上只有些微的火焰还在无力地燃烧。
这一手漂亮的击杀,惊呆了所有往这里注目的人群。随即树林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即使不特意进树林里侦查,黎万也知道,他们撤得干干净净了。
除了地上燃烧的尸体,这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黎万回过头打量这位陌生的女子,开口问道:“所以,你是怎么回事?”刚问出口就反悔了,管这么多闲事干嘛。
“女子荷田田,多谢大侠救命之恩。未曾请教大侠尊名、道府?”
不要问她怎么回事,黎万告诫自己,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看着身形欲动的黎万,荷田田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阁下侠肝义胆,乐于助人,想必是天下正道了。刚刚交手的敌人,是黑水城的元善寺,表面上是一心念佛向道的净地,暗地里私通官府,收留各地流亡凶徒,欺男霸女,烧杀掳掠。人人恨不得食肉寝皮,这次更是胆大妄为,竟敢远赴中原作恶,还掳走了我的好朋友。希望大侠主持正道,出手相助,救回我的朋友。”
找我啊。为什么要找我呢?黎万成为真传的这短短几日,让他慢慢找回了当年在荒野流浪的感觉;而从小过分残酷的生活环境,让他只执着于生命最基本的需求,并没有培养出太多的同情心。
“你为什么不报官,这段期间天下大索,他们正愁没业绩呢。”
荷田田万万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一时分不清他是在正经说话还是在开玩笑,可要是真开玩笑黎万的表情又不像,语气也加重了几分:“我的朋友现在就被掳走了,请你帮忙,顺便铲除危害人间的祸源,尽你们正道的本分。”
“没事,官府的行动很迅速的,你可以信任他们。”
黎万仿佛被丢进了万丈深的海底,或者扔进了冰窖,明明早春的阳光已经称得上温暖,可他还是觉得彻骨的寒冷,而这份寒冷,让他喘不上气。
我真的能帮吗?易神峰的真传一下山便试图剿灭门派,即使这件事能被正确的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萧安会怎么想?别的正道会怎么想?魔教又会怎么想?自己要去见面安抚的安达庆呢?那些伺机而动的城狐社鼠呢?
我······帮不了·······
初春的早上,孩子们陆陆续续的从屋子里出来,在清新的田野上舒展胳膊,跑跑跳跳,相互追逐打闹。而黎万就像被戴上了沉重的枷锁,明明是最合身轻便的衣服,四肢关节却动弹不得。
荷田田简直要被气哭了:“你没听到我说跟官府勾连吗?你在这里刚报官,他们在黑水就知道了!铲除邪恶为民伸张!这不是你们该做的事吗?”
那是戏里唱的吧。要真是那样该多好。
黎万呆呆的还没来得及张口,便听到远远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原来你在这啊,找了你好久。”
倩影在半空中优雅的翻身落下,黎万没想到,第一个找到自己的竟然是三宫主。三宫主看到黎万旁边站着一位不认识的女子,这位佳人情绪激动如雨带梨花,莫名让人心生怜爱,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见他们二人迟迟没有说话,只能先尽着自己的事情说了:“黎万,你在这里干什么?别浪费时间,赶紧走吧,你有要紧事呢。”
荷田田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冷笑道:“既然这位大侠你的时间这么要紧,我这点无关痛痒的事就不敢劳烦您解决了。再见!”
荷田田转身飞走,泪水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心里狠狠念到: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呢,结果跟那些大人一个做派,我算瞎了眼!今后我要是遇到这个男人,非倒八辈子血霉不可!
骂得痛快心里就好受些了,荷田田拭去眼角的泪水,自我开解道:往好处想,这么糟糕的人这么快就露出了马脚,至少自己以后可就过得没这么糟心了。更可况命八婆婆告诉自己的那个名字,又不是黎万!
黎万转过头看着三宫主,对这个刚刚帮她摆脱一件麻烦事的小萝卜头,没有半分感激之情:“你又是什么事?”
三公主骄傲的晃动她那颗小头颅:“为了表达对你的感激之情,我的未婚夫,要千里迢迢的过来揍你。”
未婚夫?你才多大?
“为了保证这场决斗的公正性,以及确保两家日后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存在微词,本次战斗,采取签订生死斗的方式,也就是一方没有失去生命体征,这场决斗就不会终止,旁人也不能插手救援。”
“当然,决战之后,我会亲手把你的教学用具割下来,挂在我的武器上引以为戒。如果哪天我可以金盆洗手远离争斗,我也会好好地制成标本,作为下山前的最后一课,让宫里的所有年轻弟子临摹学习。”
黎万身体的某个部位只觉得一寒。
若在以往,黎万早就腆着脸拿出两车的好话来逢迎得三宫主眉开眼笑、心情大好了。可现在呢?这几天糟糕的经历抽干了他骨髓里所有的力气,和他天性里自带的那份乐观伶俐劲儿。黎万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少了什么,像个游魂一样飘飘荡荡生不如死;甚至三公主的生命威胁,也不放在心上。
那个笑得出来的我,已经死了吧?
我该怎么做?
是带着枷锁继续活下去吗?
如果是小风,他会怎么做?
黎万的眼神湿润起来。仿佛又听到了他激昂的声音:
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别人可不会因为你竭力迎合他们的动作就停止对你的谣言和诽谤,放开手不管不顾的去做,他们的声音才会小下去,你才能得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