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冬至,天越来越短了,午后的阳光恹恹的发白,西北风刮了一天,京城一改平日的繁华,街上行人很少,时而有送炭的牛车摇着铜铃从朱雀街上碌碌而过,送入京城中的大户人家。
一辆牛车驶入朱雀西大街一直向北,拐入一条小巷子里停住了。巷子两边有几个黑漆的角门,这是前街大户人家的后门所在。
赶车的车夫下来拍开了一扇角门,门内有人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把门关上了,不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一个管事嬷嬷指挥着几个家仆将一蒌一篓的木炭搬进宅中。
一车炭很快卸光了,管事嬷嬷正在清点数量,一个穿着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赶了上来,“林妈妈,今儿新来的炭有上等的么?”
被称作林妈妈的管事嬷嬷闻声微微皱眉,转身之际又挂上僵硬的笑容,“是青雀姑娘啊,今日……你倒是来得早。”她本欲说没有,无奈几篓上等炭就摆在眼前。
“夫人生着病呢,炭火前几日就不够了,一直拿次等炭混着用,烟气太大对夫人的病体不利。”青雀的语气有些不善,这几日她日日派小丫头来领份例的炭,却次次扑空,她就知道有人克扣下了,要是平日里也就忍了,但这次夫人的情况有些不妙。“二夫人不在家,我想着犯不着为这一点事去烦扰老爷,林妈妈您说是不是?”
青雀是这府里的大丫鬟,在老爷面前也说的上话的,几句话敲打的林妈妈变颜变色,“那是那是,不瞒姑娘说,今年冬天冷的早,城里家家的炭火都是不够的,有那好炭得先紧着上头的王府侯府里头,咱们府里能摸到的就没多少了,老爷那边不用说,小少爷如今也病着呢……”
“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多拿,前几日欠的就不补了,只拿这个月的就行了,回头让您为难就不好了,至于次等炭还烦请妈妈派人送过去。”青雀知她是个欺软怕硬的小人,也不愿听她多说,招呼小丫头们抬了两大筐炭走了。
“呸!”林妈妈斜眼觑着她们拐过回廊,立马往地上啐了一口,“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穷妇,要不是我们太太仁慈,还不知道在哪要饭呢!也配使这么好的炭!”
承安堂内,姜宛好不容易平息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人向后倒在被褥上,如一片干枯的落叶。
青雀进来时,病人已睡去,她轻手轻脚的换上炭盆,先拉上绛红色的锦帐,然后打开外间的隔窗,散一散屋里的烟气和浓浓药味。
屋外的寒风无孔不入,纵然是隔着厚重的锦帐,也激的睡梦中的姜宛咳嗽了几声。
青雀闻声立时将窗户关了,吩咐小丫头拿新炭填好了黄铜暖炉,自己抱着进了内间,放在床底下。
内间光线不足,昏暗中看着床上干枯苍白的人脸,青雀心中闪过四个字,油尽灯枯,不觉心中一窒。毕竟是伺候了一年多,多少有点感情了,再说姜夫人还这么年轻,好日子还没过几天,若是就这样没了……真是可惜。
姜宛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就连咳嗽都发不出声音,胸腔起伏如同破烂的风箱一样,发出一阵阵可怖的嗬嗬声。
青雀闻声赶来,赶忙将她扶起来,将暖枕放到背后让她靠着,掖好了被子方去捧了一杯温茶来。
姜宛勉力喝了两口茶,还没咽下去又都吐了出来,整个人倒在床边猛咳,到底咳了几口血出来才罢。
“夫人……”青雀心里堵得慌,“我去回老爷,再请个大夫来吧。”
姜宛虚弱的摇头,“不……必了,你不要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青雀是个好姑娘,自打她进府以来一直服侍她,虽不过分热络,却安守本分,难得的是表里如一。在这府里若说有人真心在乎她的死活,恐怕就只有青雀了吧。只是如今这丫头为她做的越多,以后在这府里日子就越难过。她一个将死之人,又何必连累别人呢?
“夫人别这么说,您是有福气的人,人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您前头吃了那么多苦,苦尽甘来,以后您的好日子还长着呢。”昏暗的灯光下,这样安慰的话未免显得苍白无力。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苦尽甘来……”这是她这一年多以来,听的最多的两句话,心里早就麻木了。
“青雀……你说我这辈子,值吗?”
青雀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搁往常她肯定会说,夫人守得云开见月明,十年的苦楚换来一世荣华富贵,是个有福之人呢。但此时此刻,这些话她却说不出口。
姜宛笑了,她面容清秀,纵然瘦骨嶙峋,面色灰白,一笑之下竟有一种别样的美,烛光跳动中她的两颊似乎泛起了红晕。
“你打开箱子,把大妆的头面和礼服拿过来。”
品服大妆的头面礼服,即是凤冠霞帔,她只穿过一次。
青雀虽不解,还是依言取来了东西,大红宫缎满绣的礼服,赤金缠丝点翠镶珠三翎金凤的头面,小心的放在姜宛的膝上。
姜宛枯瘦的手抚过精绣的缎面,却刮出了一根绣线,忘了,她手上的老茧一层压一层,早已不是当年的纤纤玉指了。
十年,她与崔远成亲三月即分别,彼时已有了身孕。第二年海寇便打来了,攻城略地烧杀抢夺,家园成了一片焦土,父亲身死,家财散尽,她从一个千金小姐闺中少妇,变成了山野间乞食的流民。
十年,她所遭受的一切一切,就换来了这一身冰凉的衣服,崔远怨她没有照顾好他的母亲,给了她正妻的位份却从不过问她半句。
这有什么要紧呢?她的心早就死了,早在冬儿死在她怀里的那一刻,就死了……
姜宛死了,死在元佑三年的冬至,那天真是极冷,鹅毛一般的雪片纷纷扬扬飘了一夜,掩埋了整个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