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学校跟英国其他学校没什么不同,楼层不高,不带电梯,通风良好,操场巨大,上面有颜色欢快的秋千和滑梯。许多穿着随意、睡眼惺忪的家长,把孩子送下车后,长舒一口气,心中带着些许愧疚。与众不同的是周围的环境:左边是大海,后边是大片的灰色山脉,山顶覆盖着十二月的初雪。当然,还有大门口用螺丝钉拧上去的学校标识牌。
“Rachadh luchdtadhail gu failteache”
下面是一行小字体的英语译文:
“所有访客必须在传达室登记。”
我和科斯蒂走下车子,穿过光洁如新的城市轿车,和脏兮兮的路虎越野,向学校的玻璃大门走去。科斯蒂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其他父母互相打着招呼,彼此又熟悉,又亲切,那种轻松随意闲聊的氛围,让我羡慕不已,我自己似乎总也学不会这样的交流方式,到了这里,在陌生人中间,就更困难了。
一些家长讲的是盖尔语。科斯蒂跟她妈妈一样沉默、拘谨和紧张。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凯拉达乐小学校服,外面套着粉色的冲锋衣。
在学校门口,我帮她把冲锋衣脱下来,才发现校服看起来好大,穿着简直像个小丑。她的鞋子很笨重,头发梳得乱七八糟——我的杰作。
负罪感立刻袭来。我是不是买错了衣服的型号?为什么没给她把头发梳好呢?我们出发得太仓促了。安格斯想早点穿过本岛:他在波特里的建筑师事务所找到一份工作,由于离家太远,他上班的日子晚上得在那里过夜才行。这自然是对家里的收入有所帮助,但一家人的交通就变得复杂得多。
所以,今天一大早,我们就一起坐着我们孤独的小船出发了。我不得不加快动作:草草给女儿一团乱麻般的头发喷了点水,用梳子在她柔软的丝绸般的雪金色头发上刮了几下。科斯蒂坐在我的两腿之间,一边摆弄着她的玩具,一边唱着一首自己新编的歌谣。可现在,太晚了,科斯蒂的头发看起来乱七八糟。
我的保护性本能开始起作用,内心极度不愿意她被别人嘲笑。秋季学期刚开始,她刚刚进到一所全新的学校上学,没有她妹妹,她将永远孤孤单单一个人。而她自我认同混乱的问题依然潜藏着。有时,她会称自己“我们”而不是“我”。有时她称自己为“另一个科斯蒂”。今天早上她就这样说了。
另一个科斯蒂?
这实在让人不解和难过,所以,我还没有跟别人提。我只希望,凯拉韦是对的,上学可以交到新朋友,参加新活动,各种有趣的经历,多少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那么现在,我们已经来了。
我们在学校门口徘徊之际,其他孩子纷纷径直朝各自的教室走去,聊着天,大笑着,拿书包互相击打着,书包上画着“玩具总动员”或是“摩西怪物”的图案。一位女士,鼻子上架着一副巨大的眼镜,穿着一条非常合身的彩格呢短裙,朝我鼓励地一笑,拉开带玻璃的校门。
“默克罗夫特夫人吗?”
“我是,呃?”
“在脸谱网上了解过您。抱歉我的冒昧!我只是好奇新来的家长是什么样子。”
她肆无忌惮地瞟了眼科斯蒂,“这一定是小科斯蒂喽!科斯蒂·默克罗夫特?”她把我们让了进去。“你跟照片里一模一样!我是莎莉·弗格森。很高兴学校又多了位新的小姑娘。叫我莎莉就好了啦。”她扭过头来看着我,“我是教务秘书。”
她等着我的回答,可我却插不上话,因为科斯蒂先开了口。
“我不是科斯蒂。”
教务秘书笑了起来,她一定觉得这是一个玩笑,一个游戏,就像小孩子抱着布娃娃藏在沙发后面那样的游戏。
“科斯蒂·默克罗夫特!我们看过你的照片了!你一定会喜欢这个学校的,我们这里教一种非常特别的语言……”
“我不是科斯蒂,我是莉迪亚。”
“呃……”
“科斯蒂死了。我是莉迪亚。”
“科……?”她迟疑了,一脸诧异地把目光向我投来。
我女儿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莉迪亚,我是莉迪亚。我们是莉迪亚,莉迪亚!”
学校大厅里一片安静,只有我女儿在大喊着这些疯话。莎莉·弗格森很快收起笑容。
她皱着眉头,担忧地望着我。墙壁上贴着许多纸条,上面写着许多欢乐的盖尔语词句。教务秘书又尝试了一次。
“哦……嗯……科斯……”
我女儿像拍打黄蜂那样拍打着莎莉·弗格森,“莉迪亚!你必须叫我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
莎莉往后退了几步,可我的小姑娘此刻完全失去了控制。她像摇篮里的孩子在超市大发脾气。只不过,现在我们是在学校,而她已经七岁,努力宣称她是自己死去的妹妹。
“死了,科斯蒂死了。我是莉迪亚!我是莉迪亚!她在这里!莉迪亚!”
我该怎么办?我努力维持正常的对话,虽然这很荒唐,“嗯,就是一件事,一件事……我回来接她的时间是……”
可是,女儿的喊叫盖过了我的声音,“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莉迪亚——科斯蒂死了,我恨她,我是莉迪亚!”
“好了,”我对科斯蒂说着,准备放弃解释的打算,“好了,甜心,好了!”
“科斯蒂死了。科斯蒂死了。他们杀死她的,他们杀死她的。我是莉——迪——亚!”
接着,就像它来得那么突然,它走得也很突然。科斯蒂摇晃着脑袋,跺着脚朝远处那面墙壁走去,坐到一把小椅子上,脑袋上方挂着一张照片,一群学生在花园里劳动,还有用毡头笔写下的签名,字体很活泼。
我的女儿抽了下鼻子,接着平静地说道,“请叫我莉迪亚。你为什么不能叫我莉迪亚呢?妈妈,我到底是谁?告诉我。”
她抬起盈满泪水的蓝眼睛,“除非你叫我莉迪亚,我才去上学,妈妈,求求你了,好吗?”
我僵住了,她恳求的声音真诚得让人心疼。我别无选择。漫长的沉默变成一种折磨。因为,现在,我不得不在这个最糟糕的时刻,以一种最尴尬的方式,把一切跟这位教务秘书解释清楚,好让科斯蒂离开这里。“弗格森夫人,这是莉迪亚。莉迪亚·默克罗夫特。”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咕哝着说道,“我其实是想给莉迪亚·梅·塔尼拉·默克罗夫特报名。”
长长的沉默。莎莉·弗格森望着我,又大又厚的镜片下面,眼神中全是不解。
“什么?呃,莉迪亚?可是……”她的脸散发着红光,接着,她走到一扇打开的推拉窗后面的书桌旁,取出一叠文件,压低声音耳语般说道,“可是,这上面写得很清楚,注册的是科斯蒂·默克罗夫特,对吗?这是申请表,清清楚楚写着科斯蒂,科斯蒂·默克罗夫特。”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可女儿又抢先了一步,仿佛偷听到我的心声一般。
“我是莉迪亚,”她说道,“科斯蒂死了,然后她又活了,可后来她又死了。我是莉迪亚。”
莎莉·弗格森的脸又一次红了,她什么也没有说。我感到一阵眩晕,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自己摇摇晃晃地站在荒谬的悬崖边缘。不过,我还是鼓起勇气说道:
“我们能让莉迪亚去她的新班级吗?我来跟您解释。”
另一阵令人绝望的沉默。接着我听见楼下走廊里传来一阵孩子们唱歌的声音,歌声欢乐响亮。
“老桉树上的翠鸟窝,灌木丛中的快乐国王!笑,翠鸟,笑!”
不整齐的歌声让我感到恶心。
莎莉·弗格森摇着头,然后靠过来小声说道:“好吧。听上去有道理。”
接着,教务秘书把头转向一个长相英俊的小伙子,穿着包身牛仔裤,从寒冷的外边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丹,丹尼尔,你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带着,嗯……莉迪亚·默克罗夫特到她的新班级去,二年级,走廊尽头,珍妮·罗兰森那个班。”
“嗨,莉迪亚,想跟我一起走吗?”
“翠鸟坐在老桉树上,看到猴子数一数。”
“我是莉迪亚。”科斯蒂紧紧交叠起双臂,一脸严肃,撅起下嘴唇,努力板起脸说道,“你必须叫我莉迪亚。”
“好的,当然。莉迪亚!你会喜欢的,他们上午上音乐课。”
“快停停,老翠鸟,快停停,老翠鸟,那不是猴子,那是我。”
终于奏效了。她缓缓松开胳膊,拉上他的手,跟着丹朝另一个玻璃门走去。她看起来好小,玻璃门看上去好大,像要把她吞没一般。
突然,她停下来,给了我一个悲伤而恐怖的微笑,接着,丹牵着她走进过道:她就这样被学校吞噬。我必须让她独自面对命运,于是,我转向莎莉·弗格森。
“我得解释一下。”
莎莉忧虑地点点头,“好吧。到我办公室来,单独谈谈吧。”
五分钟后,我已经向莎莉·弗格森把我们令人瞠目的遭遇大概介绍了一遍。事故,死亡,认同混乱,十四个月来各种遭遇。她自然是吓了一跳,也表示出同情。不过,我也察觉到,她听我讲述的时候,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窃喜。
是我让她的另一个无聊的工作日增加了刺激的调料。今天晚上,她跟她的丈夫和朋友们有了新鲜的谈资:你们不知道,今天谁到学校来了,有一个妈妈,她连她活着的双胞胎女儿是谁都不知道,居然以为自己的女儿已经死去并且火化,实际上那个女儿又活了十四个月。
“这段经历太特别了,”莎莉·弗格森说道,“我听了也好难过。”
她摘下眼镜,然后又把它戴上,“太奇怪了,居然没有,呃,没有科学的手段来——”
“了解?或者证实?”
“嗯,是的。”
“我们只知道,我的意思是,我认为,如果她现在想当莉迪亚,我们只有配合她。从现在开始。您介意吗?”
“嗯,当然不介意。如果您主张这么做的话。在注册方面没有问题,她们……”莎莉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嗯,她们年龄一样大,所以,是的,我只需要把信息更新一下,这个您不用担心。”
我起身准备离开,十分迫切地想要离开。
“很抱歉,默克罗夫特夫人。不过,我确信,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科斯蒂——我是说您的女儿,莉迪亚。她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真的。”
我朝停车场快步走去,钻进车子,摇下窗户,朝海边开去。外面的海风呼啸、寒冷刺骨,是从西面的古林丘陵,还是从路易斯高地,还是从圣基尔达吹过来的,我不在乎。我就想吹吹冷风,开着车子呼啸着经过奥恩塞,向布罗德福德进发,在偏远的斯利特半岛,这里的重要程度堪比伦敦。这里能看到商店、邮局,人行道上看得见行人;还有一间又大又亮、暖意融融的咖啡厅,里面有良好的无线网络连接和手机信号。我本想来杯伏特加,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咖啡。
我在一张大桌子旁边一把舒适的木椅上坐了下来,旁边是一杯泡沫极为丰富的卡布奇诺。我拿出手机。
母亲,我要给母亲打个电话。十万火急。
“莎拉,亲爱的,我就知道是你!你爸爸在花园里,我们准备在那里过一个印度式的夏天。”
“妈妈。”
“大家都好吗?科斯蒂开始在新学校上学了?”
“妈妈,我得跟您说件事。”
母亲真是了解我,立刻明白我语气的含义,不再闲聊,等着我开口。
于是,我开始解释,把跟莎莉·弗格森说的话跟她全部说了一遍,也许,我日后要跟每个人重复一遍。
为了不让自己哽咽,我故意把语速放得很快。我跟她说,我们有可能把死去的孪生姐妹的身份搞错了。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不过,会尽量查明真相。这一切如此荒唐,却又残酷而真实,像诺伊德特山脉那样真实。我的母亲,很容易变得像我一样沉默,她只是耐心地听着,听我说完这一切。
“啊呀,”她等我说完后说道,“啊呀,我的天哪。可怜的科斯蒂。我是说……”
“妈妈,请不要哭。”
她哭了起来。我等着,她一直在哭。
“就是让我想起了好多过去的事情。那个可怕的晚上,救护车。”
我强忍着自己的泪水,等着她哭完。在这里,我必须坚强起来,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所以,妈,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得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因为……因为我们得确认,她到底是科斯蒂还是莉迪亚,然后来解决。我猜,我也不知道。哦,上帝啊。”
“是啊,”母亲说道,“是啊。”
电话那边传来母亲的啜泣声,让我难过到窒息。我看着咖啡厅外来往的车辆,它们要么是开往凯勒,要么是开往波特里,沿着那条漫长而曲折的山区公路,蛇行经过斯卡尔佩岛和拉姆齐岛。安格斯今天早上就是走的这条路。
我们的对话不知不觉转向一些琐碎而实际的小事。可是,我还有个重要的问题要问母亲。
“妈,我想问您一件事。”
她抽噎着说道,“什么事,亲爱的?”
“我需要了解,有没有任何不一致的地方,有没有任何能够找到的线索。”
“什么?”
“事故发生前那一周,那天晚上,有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您注意到两个姑娘,或者她们之间,有任何异常的情况吗?有没有什么您觉得没什么关系,所以就没有告诉我的事情?”
“异常?”
“是的。”
“这是什么意思,莎拉?”
“我不知道,就是,说不定可以让我把她们区分开来?即使在现在也可以。当时,她们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劲,或者古怪的地方?有没有什么线索,能解释她为什么会搞混自己是谁?”
母亲彻底无言。外面飘起了轻柔的雪花,今年冬天第一场雪。这场雪持续的时间很短,像是谁在凛冽悲伤的空气中撒了些极轻的纸屑。马路对面,一个小孩和妈妈走在一起,用手指着天空落下的晶莹雪花,一脸的开心。
“妈。”
还是沉默,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在母亲那里是少有的。
“妈?”
“嗯。”从妈妈的语气可以听出,她下面的话显然是经过精心构思的,“不,我有必要把一切重新刨根问底吗?”
“需要。”
“嗯,可是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她说的不是真的。母亲在说谎,我再了解她不过。
“妈,肯定有事。是什么事?怎么了?您得告诉我,别再回避了。告诉我。”
雪越来越小最后变成没有,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丝银色的痕迹。雪的幽灵。
“我记不起来了。”
“不,您可以。”
“亲爱的,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妈,求求您。”
下面的沉默跟之前不同,我从电话这头,能听见她的呼吸声,仿佛也听见她思考的声音。我能看见她在德文郡那栋大房子的大厅里,墙上挂着我父亲一生拍摄的照片,它们都裱着边框,泛黄褪色,落满灰尘。他的这些照片曾获得过广告的奖项,令人难忘。
“好吧,亲爱的,可能会有一些不同的地方,但这些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大不了。”
“不,不见得,不见得都不重要。”
我之前的猜测显然没错,母亲一直不说话,不愿告诉我真相。
“没什么,莎拉。”
“告诉我,妈。告诉我!”
我的声音听起来跟安格斯的如出一辙。
母亲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我只记得,你到的那一天,科斯蒂非常不开心。”
“科斯蒂?”
“是的,不过你当时没有注意到,你太忙了,忙着干这干那的。当然,安格斯来晚了,那天晚上到得很晚。我问科斯蒂怎么了,她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她说,是跟爸爸有关。我想,他可能是怎么招惹了她。就是这样,我只记得这些了,这确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不见得。谢谢,妈妈,谢谢您!”
接下来,我们就寒暄了几句,表达一下母女之爱,母亲问我好不好,“我的意思是,”她补充道,“你自己好吗?”
“是的,我很好。”
“你确定,亲爱的,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有点……你知道的。莎拉,你真的想要回到那个地方去吗?你过去可不喜欢那里。”
“妈,我会喜欢的,要是没有莉迪亚的事,我也会喜欢的。我确实喜欢那栋房子,除了那些床下面的老鼠。而且,我喜欢那个岛,您一定得来看看。”
“当然,当然,我们会回来的。”
为了岔开话题,我问起了弟弟杰米的事情,这招儿果然奏效。母亲小声笑了起来,笑得很动情。
说他不是在澳大利亚牧羊,就是在加拿大伐木,她不太确定。这是我们家的一个玩笑,说杰米实在是游手好闲。我们经常开这种玩笑,来岔开不开心的事情,或者化解尴尬的氛围,比如现在。接着,母亲跟我道了别。
我坐在咖啡厅里,又点了一杯咖啡,回想着刚才跟母亲的对话。那天晚上,安格斯为什么会很晚才赶到因斯托?要是事故发生前,答案会是:他工作到很晚。可是,当时我们试着给他办公室打过电话,但他不在。后来,理由又变成——他后来解释的——他下班后去伊莫金家走了一趟,去拿姐妹俩的东西,因为之前两人在伊莫金家睡过一晚。
膝下无子的伊莫金,一直喜欢小孩子到家里来。
那时,我并没有对此提出质疑。实在是没有兴趣,太多的悲伤要消化,太多事情要处理。可现在呢?
伊莫金?
不,这个猜测太愚蠢。我为什么要怀疑自己的丈夫?除了喝酒,其他时候他一直在照顾我们。那个慈爱、勤奋、能干又可怜的安格斯,我的丈夫,我需要信任他,否则,我还能去信任谁呢?
而且,这个时候,我对科斯蒂的问题也无能为力,我得做好自己的工作。
我得写作,来挣钱。安格斯在波特里找到的兼职工作能挣到几个钱,可这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更多的收入。所以,不管我能挣到多少钱,对于我们继续在托兰生活,都至关重要。
而我想留在托兰,非常非常想。
于是,我打开笔记本电脑,花了两个小时来发邮件:过去的两天,自己积累的所有想法、创意和联系人。我给城里的编辑们发了许多邮件:或许我可以写点关于托兰和斯利特群岛的东西,关于当地的传说,或者盖尔语的复兴,任何都可以。
我一边小口喝着自己的卡布奇诺,一边看着布罗德福德消费合作社进进出出的车辆,又一次想到自己对我们的小岛与日俱增的依恋。如同一个青春期的少女突然爱上一个冷漠的、难以取悦的男孩。托兰的难处越多,我反倒越想拥有它,把它据为己有。
又过了几个小时,我终于费力地完成了自己手头的事情,现在,我得回学校去接科斯蒂,眼看要迟到了,我快速踩下油门,可车子却侧滑向路边的护栏,差点撞上路边矮小的橡树,呜咽着拐上左手边一条农场的小道。
慢点,莎拉,慢点。别忘了,这条从布罗德福德到阿德瓦瑟的公路,整个路段都很危险。下了雪之后,这里的路也不安全。
一片孤零零的雪花落在我的挡风玻璃上,然后被雨刷擦去。望着那些低矮的山峰,由于风力侵蚀和采伐林木,而变得光秃秃的。我想起那些保守贫穷和高地圈地运动的人们。过去,斯凯岛曾经有过两万五千人。一个世纪过后,只剩下一半人。我经常想起人们迁出此地的情形:哭泣的农妇,被无声杀掉的牧羊犬,哭喊着不愿离开美丽亲切的故乡、向西航行的小孩。此刻,我想起了我的女儿。
叫喊着。
我已经决定该怎么处理女儿的问题,我不愿这么做,但又不得不这么做。今天可怕的早晨让我下定了决心。
我来到学校,勉强挤出笑脸面对其他几位母亲,接着,我转过身,看到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纸质的标识,上面用活泼的字体写着“欢迎”两个字。
这时,我突然想到:她在哪里?我的女儿在哪里?
所有其他的学生如潮水般倾泻而出,他们兴致勃勃地用盖尔语聊着天,拎着乐高电影图案的饭盒,有一群孩子直接冲进父母的怀抱,最后,有一个孩子缓慢地、极不情愿地出现在门前。一个小女孩,没有朋友,没有人跟她说话。
我的女儿,从曾经形影不离的孪生姐俩,变成孤零零的一个。背着她可怜的小书包,穿着可怜的校服,走到我跟前,把脸埋进我怀里。
“嗨。”我说道。
我用一只胳膊搂住她,带她走到车子跟前。
“嗨,上学第一天怎么样?”
我的问候很荒唐。可我还能怎么办呢?一副郁郁寡欢恨不得自杀的样子?跟她说其实一切都很糟糕?
科斯蒂坐到儿童安全座椅上,自己系好带子,望着窗外大海泛起的灰色波涛,还有马莱格粉色和橘色的灯光:港口、火车站,各种象征逃避、闻名和大陆的标志。才三点一刻,冬季的夜色已然沉下来。
“甜心,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她依然看着窗外。我继续问道。
“小人儿?”
“没什么。”
“什么?”
“没人。”
“哦,好吧。”这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没人?我打开收音机,伴着里面欢快的旋律,我忽然产生一种冲动,想直接把车子开到纳达尔湖里去。
不过,我有一个计划,我们必须遵循这个计划。我们只需要到船上,然后坐船回小岛。
接着,我就要做一件一直不敢做的事情。
这个悲剧而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