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相宇是最后一个跳过来的,身体在空中的一瞬间,韩相宇忽然明白他心里最不舍的是什么,有了这个答案,落地的时候眼角渗出眼泪。
李岚一直跪在佛像前祈祷,没戴氧气罩。
“让他们平安归来吧,我不再无理取闹,我不再到处乱买东西,我不再啰唆不再乱发脾气。拿我的十年寿命来抵押吧,我宁愿生病了不再吃药,一心向着您。”李岚看着寺庙外的大雪,白茫茫得刺眼,庙里的青稞油灯被风吹着,随时有熄灭的可能。
往前五米就是冰窟,像一个透明玻璃房间,三人安心坐在地上,生火取暖,拿出食物和地图,一边吃一边想着上山或者下山的路。冰窟顶上的冰并不融化,也不知道存在有多少年,更不知道那个冰裂埋葬了多少旅行者的尸体。
韩旭对蒋仕辉道:“其实现在看起来那地方也没那么可怕。”
蒋仕辉道:“如果是平地,谁都能跃过,正因为下面是深渊,人一开始就觉得恐惧,其实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罢了。”
韩旭点点头。
李小玉去看李得钢,除夕前是允许探视的,即使是这样的死囚。也允许跟亲人隔着玻璃通话,带些饺子、五花肉过去。
“家里还好不?”
“挺好的。”
“缺钱不?”李得钢知道电话有人监听,只是暗示地问。当时答应斑马爸爸杀付成群一家的价格是十万,在监狱里,故意造成逃狱的假象越狱杀了席伟剑和付青珠的价格是三十万。当时自己完全可以弄个假护照到偏僻的小国家度过一辈子的,但他不舍,也不敢舍。斑马爸爸叫人托口信给他:“如果敢跑,你等着收你老婆儿子的尸。”
然而斑马爸爸只给了十万。剩下的三十万一分钱没给,给死囚钱,不如给冥钞划算。
“不缺钱,挺好的。你也还好吧?”李小玉忍住不哭,还是哭了,这是最后一面,死刑判决书已经出来了。
“来生都不会后悔跟你做夫妻。”李得钢挂了电话,头埋在手掌里痛哭。
悔之晚矣,做恶事之人,来生投胎做牛马,杀人越货之人,生生世世为猪狗。席伟剑不管,也不相信,他要抗拒规律,佛虽仁慈,但即使最仁慈的佛,也是有限度的仁慈。
他不顾婧的垂泪,别人的悲伤是别人,于自己何干。佛灯在此,超度悔恨的灵魂,再给她的机会,也许只是白白浪费。
桑叶云越来越不安,快了,付青珠的嘴唇有了红润的颜色,从最初的灰扑扑到现在的鲜活。
婧显得更着急:“你超度完,佛灯仍是要还我去天宫交差的。”
席伟剑点头,她也是为爱,他也是,顿生怜悯,彼此相惜。
桑叶云正愁没有人说话:“我说仙女啊,你着急什么嘛,你说你要佛灯,我的主人自然会给你,他要佛灯的作用你也看到了,你想要,你就要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我知道你想要,你到底想要不想要我就不知道……”
那阵绚丽的粉红蒙住了桑叶云的眼睛,它已经住嘴了。
婧坐在粉红云上对它道:“棉花糖,你怎么也来了?”
原来它叫棉花糖,真俗气的名字。桑叶云也变成棉花糖的形状,但看起来更像一堆白色小粪。
“告诉你消息。”棉花糖是粉色云彩,看见它的到来,婧仿佛看见奇宁仙,心头一阵伤感。
“什么消息,说吧。”
“他整日里念着佛灯。但念叨得最多的还是你,总担心你去了不回来。”棉花糖包裹她,又弄成枕头形状让她舒服地躺着。
桑叶云很不服气,也学它的样子弄成一个白色茧子,被席伟剑一顿教训:“挡着我念经了,你是不是发疯?”
于是只有变成桑叶状,凑过去搭讪:“我以前见过你啊,原来你叫棉花糖,我是桑叶云,你闷的时候我可以陪你聊。”
婧没理会它,只是痴痴唉叹道:“赶紧拿了回去交差了事,惩罚就冲着我来好了。”
“万佛会取消了,所以你就安心地在这里等待好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天宫去。”棉花糖很认真地说道。
桑叶云有些动摇,这么漂亮的一朵云,现在总算是患难之交,那,究竟还要不要跟着席伟剑和付青珠去人间受苦,算了,还是别当他们的电灯泡了。一时间变成个灯泡形状。
棉花糖道:“你这桑叶云,变来变去的,倒是变个让我们主人开心的东西见识下。”
婧想制止,想想算了,这里这么无聊,除了鬼就是佛,又黑,有点乐趣也好。
桑叶云变幻成婧的轮廓,手里拿着一盏巨夸张的佛灯做飞翔状。
“不错不错。”棉花糖说道。
婧的微笑浮现,这是她踏入地狱界第一次笑。
但随即笑出嘿嘿的声音来了。
只见桑叶云稍加变幻,只将婧的发型一换,似乎加了一顶皇冠,佛灯的火焰变成郁金香形状,旁边还有多余的碎碎的云拼成的四个歪歪斜斜的字:
自由女神
除夕夜,李小玉打电话给邢永宪家,无人接听,挂了电话。心里一阵坦然,那个神秘的女人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如果没有她的那笔钱,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今天不想洗衣服,抱着那个骨头软绵绵的东西听窗外的鞭炮声,那家伙手舞足蹈,发出类似于“嘛”的声音。
李小玉帮他擦擦口水:“是妈妈,不是嘛嘛。”
“妈——妈。”
虽然含糊不清,在这新年到来之际,李小玉抱着他痛哭一场,而明天,仍然是继续洗那些衣服。我们可悲又可期待的日子,如流水一样在眼中飞快逝去。
不用再给邢家打电话了,规定的期限已到。李小玉觉得人生总是会遇见奇怪的人,莫名的事,一切都是注定的,躲也无用,唯有面对是真。
韩旭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猛地回头,又不见了。
准备继续出发站起来时,韩相宇对韩旭道:“我们要走了,收拾东西。”
韩旭疑惑地朝身后望去,一片雪白。
蒋仕辉的身体突然剧烈抖动,开始呕吐:“你们,你们先走吧,我不行了。”
他吐了,方便面混合胆汁,雪迅速融化,黄色的一摊,热气腾腾。
韩旭的耳边突然听见轻微的声音,咔嚓咔嚓,咔嚓,他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蒋仕辉。
这0.018秒,巨大的冰窟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韩相宇想也没想,抱着韩旭往前爬行,腰间捆了绳子,韩旭在地上被拖着,像一头小海豹。
蒋仕辉的身体迅速朝冰窟里滑下去,裂开的部位涌出冰冷的水,他掉下去了,这个突然患了感冒的经验丰富的老登山员。两分钟过后,韩旭试图打捞浮在水上的蒋仕辉紫黑色的尸体,无用。一个小旋涡,他不知去向,刚才还是平地,现在变成河流,雪山上的河流。
又一阵剧烈的颤动,韩相宇和韩旭紧紧抓着巨岩的一角,而水流之下还是冰,冰被水流所侵蚀形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大型冰元宝,中间凸起像馒头形状,两边平整凹陷。
尸体已经不见。周围惊心的平静,乐观积极、经验丰富、对人诚恳,终究抵不住老天安排的命运,生于此,死于此,善泳者溺于水,善攀登者亡于峰。
韩旭哭了,这几个人之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蒋仕辉。喜欢也是留不住的,韩相宇搂着他的脖子:“冷静,哭有什么用,继续走。”
雪忽然停了。雪山之中,升起一道彩虹,绚丽,虚幻而短暂。
已快到山顶,韩旭吃力地往前行,后悔也是没用,两条腿似有千斤重,刚才那劫,如果走在后面的是自己,岂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付天怜了。
“坚持,我们很快就到了,你看,天气变好了。”韩相宇是给韩旭鼓励,也是在给自己打气,翻过去就能见到传说中的绿海了,想到这里,打起精神,手脚并用。
小白咧开嘴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添翼和南隽一会儿没看好它,它就跑到山顶来玩,小白喜欢人类,它并不觉得他们危险,反倒觉得有趣。
“爸爸,你看有一只白色的狼。”韩旭指了指远处的山顶,小声说道,“要不要趴下?”
韩相宇赶紧扑地,和韩旭一起。
小白觉得好奇,之前登山的人们都是看着妈妈添翼下跪,为什么看见我也要这样,我又没有翅膀。
也有贪婪的旅行者看见白狼想要捕捉卖钱的,要么被南隽撕破喉咙,要么被添翼一个翅膀掀下山,平时是不允许小白单独从绿海出来的。今天趁它们在午睡,就偷偷出来逛逛。
太阳终于重新绽放温暖的光芒,即使对冰山是徒劳无功,仍是默默照耀。小白是逆光,韩旭稍稍抬头,看见一幕震撼的情景,白狼的背后一圈七彩的光环,周围是白色的雪光,它的牙齿和俊俏的身体,冷漠的眼神似乎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
它朝着自己走过来,传说中已经灭绝数百年的野生白狼,没有一丝其他颜色的毛,一步一步,踩着雪。世界上的狼皮毛多为茶色和暗灰色,只有一种是白色的,它们是梦幻中的颜色,小白的肤色很是完美,在大雪中几乎融为一体。头有点大,但身体细而柔美。其实在1911年灭绝后,世界上没有人再见过任何一只。
韩相宇的双手始终牵着韩旭,他是来觅食的吗?韩旭的手在发抖,越来越近了。
小白好奇地走近,是的,他们没有带武器,用牙齿撕裂他们的小背包,里面只有一点食物和仪器。
添翼说人类大多是自私凶残的。但小白看见那少年似乎异常亲切,动物是有预感的。他们只是普通的旅行者,没有枪没有笼子和锁链。
韩旭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它就在眼前,好奇的冰蓝色的眼珠和自己对视,真是一只漂亮的小白狼。它身上的腥气提醒着自己,不是在做梦。
小白说道:“你们是去绿海吗?”
韩旭听不懂,如果是付天怜在的话还好,可以充当翻译。
韩相宇见这只小白狼没有恶意,也放下心来,本来就是死里逃生,现在也算是拣得个便宜。
小白又重复了一次:“你们是去绿海吗?”
韩相宇终于站起来,拉着韩旭,这只白狼是没有恶意的,从它的眼神和叫声,虽然不知道它叫的意思是什么,但从它略带欢快的脚步中可以感觉到它骄傲中的好奇与亲切。
“我们继续上山吧。”韩相宇说道,他没有拿那根登山棍,他怕白狼误以为他要攻击它。
小白四蹄踏雪不染尘埃,在前面飞奔,姿势优雅,近似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