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晚自习，我并没有像平常一样马上回家，而是到冰冷的大街上游荡。天幕低垂，幽暗得一盆洗过砚台的水，和夜晚的小县城融为一体。我抬头向上看，浓厚的铅云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的，没有一丝星月的光，恐怕一场大雪就快来了。寒风如刀，把我的脸和手割得生疼，吹得全身没有一丝暖和气儿。街上黑漆漆的，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盏路灯闪着昏黄的光，把路上结的冰映得一片惨白。这会儿街上空空荡荡的，偶尔有一两个影子仓皇地闪过，那肯定是一中刚下晚自习的夜归人。沿街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一条黑暗狭窄的巷子口点着一盏昏暗的灯泡，灯泡下面的木头招牌在寒风中摇摆着，吱呀作响，招牌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花圈寿衣”。我盯着那招牌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些年来的人生都他妈的是一场笑话——家里穷，长相普普通通，打扮土里土气，常常因为胡思乱想被当成笑料，日复一日只会刷题，唯一的朋友嫌我懦弱，一时冲动冒犯了最好的老师……。明天，也许我就是循化一中最大的笑料了吧？这可能是我平凡的一生当中最出名的事情了把？活成这样，也他妈太窝囊了！
“张东山，你在这干啥呢？”
“没干啥。”我没有转头，冰冷冷地回了一句，因为不想见到这个人。
“你怎么啦？”
“没事儿。”
“这么晚了还不赶紧回家去？”
“关你屁事儿，赶紧走你的吧！”
“你……你到底怎么啦？”她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可以想象得出眼泪在她眼睛里打转的样子。
“让你走就赶紧走！总跟我说话干啥？不要脸！你知不知道这样是违纪？”我不愿意让人看到我和她在一起，更不愿意在明天到来之前和她有任何瓜葛。
“张东山，你有病吧？”
“对！我是有病！你理我干啥？还不快滚！”我猛地转过身子，疯了似的朝她咆哮。
两行眼泪从她闪烁着泪花的眼睛里流了下来，被路灯映得亮晶晶的，滴到白色风衣的前襟上。她赌气地跨上自行车，疯了似的向前猛骑。没骑多远，竟然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啪”地一声重重滑到在冰面上。这一跤摔得好重，前车筐里的书包扣开了，书本洒了一地，她躺倒在冰面上，挣扎着爬不起来，自行车溜出去好远。
我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看。她双手抱着膝盖低着头坐在地上，短发被寒风吹乱了，白色的风衣花瓣似的铺开来，不知是疼痛还是伤心的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扑簌簌地落在衣服上、地上，那样子就像是一朵受了委屈的娇嫩的荷花。
“陈小敏，你……没事儿吧？”
她坐在那里不理我，只顾默默地流泪。我怕她着凉，大着胆子从背后用双手托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扶起来。
“张东山，你给我滚！”小敏拼命挣扎起来，不肯接受我的援手。
我不顾她的反对，一手托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把她拦腰抱住，从冰冷的地面上拉了起来——她的身体很轻，很柔软。
“滚开！”小敏右手一挥，不偏不倚正打在我的脸上，“啪”的一声在寒冷寂静的夜街上显得格外清脆。
我和她都愣住了。过了几秒钟，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脸，默默地把她的自行车扶了起来，然后开始一本一本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本。
“不用你管，我自个儿会捡！”她想跑过来阻止我，可刚走了一步，就扶着左脚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你咋啦？”我赶紧扔掉手里的书，跑过去蹲在她身边盯着她的脚。
“不关你的事儿！”
“我扶着你到边儿上先坐会儿吧。”
“不用！”
“那……我给你看看……严不严重？”
“一边儿去！就算骨折了也是我自个儿的事儿！”
“那个……刚才对不起啊，我心情不忒好……”
“哼！”
“真的……你就当我有毛病吧。我扶你到边儿上坐会儿？”
“不用了。”小敏小声咕哝了一句，慢慢站了起来。
我急忙托住她的胳膊，小敏这次没有反抗，任凭我扶着她，走到路边附近的一个石墩旁边。她轻轻地靠在我身上，一股好闻的淡淡清香在我们附近的空间里慢慢扩散开来，就像一勺麦乳精在水里一点点溶解。那香味像奶粉一样甜美，像茉莉一样清新，像幽兰一样淡雅，让这寒冷的冬夜变得温馨而明亮。
“等一下！”小敏刚要坐下去的时候，我轻声地阻止了她。
我用最快的速度打开自己的破书包，掏出一本厚厚的语文习题集垫在石凳上。
“这凳子冰凉冰凉的，现在好了。”
小敏看了我一眼，轻轻坐在那本习题集上。她弯着右腿，把受伤的左腿伸直，左脚脚后跟着地，脚尖轻轻翘起，露出了穿着白色棉袜的脚踝。虽然受了伤，但她的坐姿还是那么优雅。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双腿是那么纤细修长。
“你这不是害我吗？让张老师看见，我就完蛋了。”
“没事儿，书皮上写着我的名字呢，要完蛋也是我先完蛋。”
“你不是已经完蛋了吗？”小敏冲我眨了眨眼睛，脸上带着揶揄的微笑。
“啊？那倒也是……”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哎，你先帮我把书捡起来，散在那儿多难看啊。”
“哎，哎！”
我跑过去把地上的书一本一本捡起来，整整齐齐地放进小敏的书包。想把书包放回前车筐里的时候才发现前轮和车筐都已经歪到一边了，我双手抓住车把，用两条腿夹住前轮，把它扳正过来，然后又把车筐掰到原来的位置。我放好书包，推着自行车停到我们边上。小敏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忙活。
忽然，一片雪花像轻盈的羽毛般从我眼前飘过，落到了小敏粉色的书包上，在昏暗的路灯下仍然显得那么晶莹可爱。我仰起头朝天上看，只见无数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暗沉似水的天幕上飘下来，在夜风中飘荡、旋转，就像千百个穿着白裙的精灵在空中舞蹈。她们就像刚刚挣脱了那层厚厚阴云束缚的少女，在天空与地面之间无比广阔的时空里肆意地追逐嬉闹，尽情享受着短暂的自由和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