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蒙蒙。
夜色渐浓,安生早早的关了药铺。
这日正值上元灯节,也是一年中难得的“放夜”,抬眼望去长安城满城张灯结彩、烟火重重,尽是迷离魔魅的灯光。正可谓“南油俱满,西漆争燃。苏征安息,蜡出龙川。斜晖交映,倒影澄鲜。”而且听闻圣上感念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特命能工巧匠在灯市中央造了一座巨型的灯楼,广达20间,高150尺,金光璀璨,堪称胜景。安生今年刚满十二,正是贪玩好耍的年纪,自是不会错过这样的热闹,也跟着人流缓缓向灯市上走去。
人潮汹涌,安生好奇的四处张望着,就在这时一通又急又密的锣声蓦地炸响在耳畔,紧接着前方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安生个子小,翘起脚也看不到前边的情况,只隐约看到战马上一片片光明铠闪耀的冷光。
“抓刺客——!”头盔上有束红缨的将军厉吼道。胯下战马希律律一声嘶叫,前蹄高高昂起,作势欲冲,惊得人们四散奔逃。只可惜那些沿街布置的精致花灯,还没点燃就被惊慌失措的人们踏的粉碎。
安生吓坏了,只能无助的被推搡着向路两旁退去,他就像一条在暴风雨中飘荡的小船般茫然失措,瑟瑟发抖。
哭声,喊声,战马的咆哮声响彻天空。安生本能的仰着脸,看着那突兀出现在视线中的一截墨色薄纱。
安生没有见过鬼,可是当他看到那道飘忽的身影时,他笃定假如世上有鬼,定是它那般模样。
层层薄纱包裹着苍白的皮肤,虚影交错,足尖仿佛不沾地般凌空飞跃。
在朦胧的夜色里,它像乌黑的怪鸟一样张开巨大的羽翼冲进包围圈中,双钩上闪烁着点点冷冽寒芒,摧枯拉朽般收割着包围者的生命。
离得太远了,安生看不到现场是怎样的血腥,只能眼看着那些骑在马上的精兵像被被收割的麦草一样纷纷倒下。
那充满阴霾气息的死神几个转折,擦着他的头顶飞跃了过去。安生僵硬着颈项一动也不敢动,他仰着头、屏住呼吸,瞪大双眼看着那雪亮双钩的钩尖上一滴殷红鲜血慢慢地滑落下来,落在他未敢闭合的眼睑上。
安生失魂落魄的回到药铺,换下衣裤在天井里洗。
棉裤上污秽不堪隐隐散发出一股腥臊气,显然是这小子被今天遇上的女刺客吓破了胆。说到底他也只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见到那么血腥的场面没给吓疯就不错了。现在回想起来他还忍不住瑟瑟发抖。
洗完衣裤,安生把头埋进寒冷刺骨的水盆里,借此缓解从内心深处泛起的深深恐惧。
哗啦——夜风撩起筛布,那些筛布扭曲着,折叠成许多诡异莫名的形状。闪念间,他的耳畔突然响起一个阴冷彻骨的声音,顿时让他僵立当场。
“救她。”
那声音非常阴冷狠戾,安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慢慢的转回身,只见到重重阴霾掩映下,一个只着墨色薄纱的女人悄然浮现。
他艰难的吞下喉间的口水,发现自己的牙齿已经不听使唤的撞击在一起,发出诡异的格格声,两条腿也止不住的哆嗦着。这是灯市上的那个杀人魔啊!
那女人似乎很不满他的畏惧,径自把怀里抱着的东西小心的放在地上。安生这才发现那女人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小女孩,看上去比他还小一些,娇小的身体蜷缩着被包裹在黑披风里,只有小半张脸露在外面,呈现出病态的嫣红。
安生一眼就看出,这个小女孩似是先天不足,体虚脾弱又染上风寒之症,可是……他面露恐惧的看着那个黑衣女人,他怎么能忘记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视人命如草芥般大开杀戒,怎么现在又要他救这样一个小丫头,究竟是何缘由?
见安生没动,那女人周围的阴寒气息顿时又重了几分,不过很快,那森然杀气又像潮水般退去,安生方才发现只刚才那一下,他的额头上已是冷汗津津。
“你是郎中对吧?”那女人说道。
“跟师父学了一些……不过只是皮毛……”他不敢违抗,实话实说。
“那你且看看,她有救没有。”女人直起身子避让开来,安生战战兢兢地凑上前,小心翼翼的翻了下那小女孩的眼睑,又执起那细瘦的手腕切脉。
果然跟他想的一样,小女孩的脉象薄弱,五脏不和。他皱起一张小脸说道:“这是风寒之症,本没什么要紧,不过她身子虚弱,还受了惊吓,就算用药及时也得调养上许多时日。”
“好。”那女子略作沉吟,翻手从衣袖中抖出一张银票来,搁在安生手里。那手指冰冷刺骨,令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大侠……您这是何意?”
“她若活,权当药石之资,若不活,薄棺一副。”
安生瞪大眼睛,仿佛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话,可那女人并没有理会他,径自转身跃上院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小说
烟水逝再见到噩梦中的那个女人,已是七年后。
烟水逝就是那夜被她放在药铺中的小女孩。那场大病夺去了她说话的能力,这七年来,她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其实她明白,这并不是病的原因,而是心理上的创伤让她不想说话。病好之后,她一直留在了药铺,她觉得等在这里她一定还会遇见那个女人。
果然,她赌对了。
跟七年前一样,她还是踏着细雪走来,几近透明的墨色薄纱飘飘忽忽的垂在身后,乌黑靴子踏在雪沫上,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
烟水逝的心一下就绷的死紧。她始终记得七年前她踏雪而来的样子,跟现在一般无二,漠然、冷酷、充满煞气。
烟水逝顿时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挡在她前面,双目赤红的看着她喊出了七年来的第一句话:“墨燕舞,拿命来!”
朦胧纱袖一颤,那笼在袖中的素白手指便极其优雅的捏住了烟水逝的匕首刃尖。有着苍白面孔的女人扬起眉毛,因为这个女孩的眉眼似乎有些眼熟,于是疑惑的问道:“你是?”
那素白纤细的手指看上去轻轻柔柔的,可烟水逝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移动分毫。她愤怒的拽回匕首,回落的刃尖扫过一旁的笸箩将其中晾晒的药草抛洒的漫天都是。
药草纷纷落下,烟水逝的眸中好似燃起熊熊火焰。她冷冷的注视着面前的女人,憎恨与不甘几乎让她疯狂。
可那叫做墨燕舞的女人似乎真是想不起来了,或者不屑去想。她挑高眉毛、双臂环肩,嘴角挂起一抹冷峭的笑。“你很吵。”
“哼!我知道自己杀不了你,但灭族之仇我岂能善罢甘休!七年前你屠我满门,七年后我怎能放过你?”烟水逝握紧匕首狠声说道。
“你是当年柳相的小女儿?”墨燕舞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