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芒:黑格尔还是相信上帝的。
残雪:他主要还是没有层次,还是我讲的那句话,绝对精神就是最后的了,他讲他就是上帝了,没有层次,要引入我这样的层次的话他就没有那么狂妄了。
晓芒:他不是开放的体系,他是一个封闭了的。
残雪:是的,就是那个一,我就觉得是那个统觉作怪。
晓芒:那倒不一定,因为统觉和一可以作不同的解释,他那个解释是太笨了,就是说,绝对真理都装在他口袋里面。他把它拿出来作为自己的东西来看,这是最笨的,把他毁掉了。其实这个一完全可以把它理解为开放的东西。就是,虽然没有哪个能讲,我掌握了绝对精神,但是,你可以把这个理想不断地永远地追求下去。
残雪:那就是分离运动啊。
晓芒:嗯。
残雪:那就不是那个固定的含义呢。
晓芒:开放的体系了。
残雪:他的是一个固定的建筑,体系。他跟康德可能都是那样的。
晓芒:他们都是自己活了一番,不让别人活的。我经过了,你们都不用活了。
残雪:我把它看成分离运动就可以了,反正多元化,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发展。
晓芒:而且未来的阶段你算不到的,你是不知道的。
残雪:所以哪里就会没有搞头了呢?
晓芒:为未来留下余地。
残雪:现在还只是少年时代。
晓芒:不管什么时代,你总要让别人活嘛。
残雪:他们的那个还是童年时代,小孩子讲话就狂妄。
晓芒:他不让别人活,他们把绝对真理都讲完了,你们都不用讲了。
残雪:就是我讲的,没有层次。哪怕是他讨论艺术也是的,他有客观性,指出有客观性,但客观性没有层次。这是一个这样的东西,现实主义,他已经帮你们都规定好了,典型环境,典型性格,这就到顶了,就不要再发展了。任何一个阶段,那个东西一发展,马上就变成现象了,底下又有本质。要把它看成有层次的东西,这是最关键的。
晓芒:要把人的自由看成是一种无限的可能。
残雪:是的。
晓芒:不能你定了以后,人家只能这样发展了,那人家就要反叛你,哪怕是作恶,都要反叛你,你规定的哪怕是最高的至善,最高的善,但你规定下来了,就要遭到反对,你那善就不是善。
残雪:尤其现代人的道德,都没有固定的规定。靠你去领悟。
晓芒:再好的道德,你也不能强迫别人跟你一样。
残雪:你看举的那个《九三年》的例子,那个人,他把小孩子放了,那也是很粗浅的感悟,就把他也放了,自己就去死,那个人,这是个选择。[1]实践起来,那里面好复杂,我放走他,他会杀好多人呢?这个杀人的影响大些呢,还是我的这个做法造成的一种舆论影响大些呢?实践起来好复杂的。哪里是康德那样规定一下就可以解决得了的。
晓芒:他只从一个方面讲,这件事情就是关于人的人格,他不管效果的,怎么样可以对得起自己的人格。
残雪:很粗浅的。
晓芒:形式化的东西。不管效果。
残雪:他是很简单的人,我看了他的东西,他就是没有什么业余文化生活的。
晓芒:你是讲哪个?
残雪:康德,每个月到某某夫人那里去,社交,吃一餐饭,然后大家讲几个笑话,哈哈哈,他就把那东西写到美学里面去。他讲笑话也是一种高级的美学,震动了肠胃,就审美了。他在生活方面是书斋型的,这方面可能比马克思差远了。
晓芒:马克思还吃过许多苦。
残雪:书斋型的,没有一点生活体验,到那个夫人那里坐一下,讲他对美学的那个体验。
晓芒:康德家里很穷,兄弟姐妹多,人情世故还是不少。
残雪:人情世故比较少吧?
晓芒:关在书斋里?
残雪:不过,他爬得那么高,可能也有些。普通的人情世故,很粗浅的人情世故还是有,没进到生活深层去。
晓芒:你看了他写的《人类学》?
残雪:我就是看了他的《人类学》。他到了那个人屋里,讲笑话,哈哈哈,震动肠胃,美学的功能,助消化。说主要是娱乐性的,并不能给你带来认识,带来善这些东西。它的功能是使你变得有点智慧,有点社交关系,他是这种看法。
晓芒:他没有结婚,少了很多经验。
残雪:他没进去,生活经验并不是讲你知道待人处世,待人接物这些东西。就是看你搞的时候进去还是没进去。
晓芒:他的生存经验就是一些礼节性的东西。很懂礼貌,很文雅。
残雪:基本上看不出人的两面性,把国王都捧得那么高,崇拜得……
晓芒:他那个国王是不错,他懂音乐,而且很扶持这些启蒙主义思想家,他那样赞美一下也不为过,新兴国家嘛,他没有历史包袱。
残雪:我是讲他对生活不进去,表面看一下,没有必要进去,他那么高的地位了,要进去干什么?只有很低的地位的人才进去。
晓芒:没结婚,[没有]养育儿女,这就少了很多事。
残雪:独善其身。
晓芒:他也结不得婚,身体太差了。
残雪:在这个方面比较简单的人,感性的世界方面没有体验。
晓芒:他很明智,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了,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最关键的事他要先做,所以他死的时候很满意。
残雪:天才,只要有一个就可以了。
晓芒:死而无憾。
残雪:他的东西即算是片面的地方也有用,有些灵感在里面,即算是错误的也有些灵感在里面。让后人去搞。
晓芒:从他身上,哲学家要吸收的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要想把所有的东西都搞完。
残雪:抓主要的。
晓芒:还不一定是主要的,你只是在你的现有的条件下,你能搞的,你把它搞完,这就不错了。所以是不是主要的,是不是重要的都……
残雪:对自己来讲是这样的,你自己主要的不搞完,划不来嘛,没运到味(运味,长沙话,体验、享受的意思)。
晓芒:最好还是要留有余地,最好是你要引起别人活得更多,你不能说,我活了你们就都不要活了。
残雪:我这种就是的,我这种就是完全把它敞开了,没有他那个封闭系统,你去搞吧,自由的。就看你的主动性,包括我的小说也是这样的,放在那里,现在没有人看,以后总有人看,一百年也不为多,一百年在历史上算什么。那个时候的人没有这种东西,那个时候的人狭隘些。但是我也搞得别人不舒服,像他们这些人。我对他们这些看不惯,歪曲我,我就硬要讲出来,我不讲的话,就好气愤的。我是感性的人。
晓芒:你没有必要再跟他们争了。
残雪:没有,没有争了。
晓芒:鲁迅当年接待泰戈尔不是的吗?其实很不愉快,这方面。那些人对泰戈尔崇拜得不得了,捧得天上去了,鲁迅……
残雪:泰戈尔的诗不晓得有什么好,我只看过几首,印度那时没有好的诗吧?
晓芒:他也有古代的,泰戈尔就是那种儿童式的,很幼稚的,那也有点味。没有什么深刻。
残雪:那怎么比得上中国,但他的声誉比中国的[诗人]大,外国人要把东方人看成那种人呢。就把他抬起很高。我们搞了再说,凭我们两个的名气,这个东西应该出得了啊?在国内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觉得翻译也没有问题,凭我现在的人际关系。
晓芒:只要搞出来,就会传得下来。只是要花很多劳动。
残雪:那是。
晓芒:苦力的干活。还是蛮辛苦呢。
残雪:变成每天苦力的干活了。
晓芒:我搞了这么多年不辛苦吗?几百万字,还要搞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五百万字。
残雪:现在的把握可能又大些了?
晓芒:看他们出版社有没有魄力,出这本书,由他们出版社定了。出版社包了。那本书出来真是件大事。那比康德那本(指《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还要大些。这本书也够大的了,康德的名气比黑格尔大嘛,追随康德的要比黑格尔多得多。但黑格尔确实要比康德难。
残雪:就是因为难追随的人就少些。
晓芒:我把他解释出来了,那就看好戏。中国没有哪个看得懂,都讲是“天书”。
残雪:用我们现代的词汇来讲,所谓辩证的就是矛盾的吧?矛盾论,就是辩证的眼光。
晓芒:辩证的不光是矛盾的,矛盾感觉太单薄了,因为矛盾这个概念是形式逻辑概念,矛盾的,比如你讲是又讲不,就是矛盾的,他里头其实可以引申好多东西。辩证的,你可以做肤浅的讲,因为辩证这个概念在以往经常是当作贬义,康德就把它当作贬义,“辩证论”是关于谬误的学说。
残雪:现在不是当作贬义的吧?
晓芒:现在有些当作贬义有些当褒义。所以你当作褒义的话就要加上许多东西,比如说,辩证的就是能动的,辩证的就是实践的,辩证的就是历史的,辩证的就是发展的,要加上这些意思。
残雪:我的最核心的思想就是矛盾。
晓芒:矛盾是它最表面的意思。
残雪:最表面的?
晓芒:嗯,最表面的。
残雪:最里面的意思吧?
晓芒:它原来的意思就是辩论,就是辨析,谈话。谈话不是讲随便聊天,而是针锋相对的谈话,就是你一讲我就反驳。
残雪:是的,我的是两个针锋相对构成一个,本质的一个。
晓芒:但是呢,这种意义上就是,我发现了你的矛盾,一般人认为就无话可说,就不能反驳了。
残雪:用它来解释时间,解释运动这些呢?
晓芒:你要解释的话,就必须把它扩展很多。
残雪:核心的应该还是这个,你讲是不是?就是解释时间的用法,把它看成矛盾。
晓芒:解释时间,解释自由。
残雪:解释运动。
晓芒:时间就是自由。
残雪:那就应该是辩证的核心意义吧?
晓芒:核心的意义应该是自由。自否定,或者自我分裂也可以。
残雪:就是矛盾的意义上的。
晓芒:自分裂,自己不是自己。
残雪:分裂,分离,分析,像我们搞美学,搞创造,就是分析。在总体的氛围里面自己分作几股,把那个力。
晓芒:分化。
残雪:嗯,分作几股力,几股力之间的辩证运动。可以是这样讲吧?辩证运动就是矛盾运动嘛。
晓芒:这个分本身就是辩证运动,不光是分成几股,各个股之间的辩证运动,而是分本身就是辩证运动了。
残雪:有层次,这个东西就是反思性实践的核心,就是分离,辩证运动,分析,自由,等于从感性出发,去分,分的时候是种感性呢,不像康德讲的是倒过来的。他先从概念里面去推,我先从感性出发,从感性出发就分成几股,它们之间的矛盾运动,最后经过实践达到一个理念。等于跟他那个是相反的。
晓芒:达到它自己。达到真正的它自己。
残雪:一开始就在那个理念的感性的自由的氛围里面来分,来搞辩证的运动,最后就达到一个新的理念。通过这个分之后,运动运动,达到一个新的理念。是这样的,这个反思性实践。
晓芒:达到自我的一个新的层次。
残雪:我还问了一下兰兰(残雪的儿子,化学博士),我讲你搞那个化学,他是搞理论化学,计算化学,我讲是不是这样的?像我讲的这种反思性思维他讲差不多吧。可见各门学科都是一样的,都有这个东西。只要你是这种思维的,反思性实践,就是先从里面,凭感觉,然后从里面把那个东西扯出来。里面的那个东西跟外面是对应的。从里面扯出来,等于你认识里面的那个东西就是认识了外面的。
晓芒:没有外头。外头是里面搞出来的才有外头。
残雪:是的。
晓芒:不是有个外头在等着你,去跟它对应。
残雪:我从机制去搞,没有康德讲的那些感性经验,不管那些东西,就从这个机制开始,然后就进入那种间接的感觉,间接感觉经验,坐在那里,让我平时的经验都向我凝聚,聚拢聚拢,然后我就把它来组合。重新打乱,重新组合,分成几股,分出层次来,一个这样的过程。
晓芒:整个的都是感性的活动,感性的创造。
残雪:做出来了之后,别人去看,哎呀,这是个理念。有那个结构在里面。可见这些理论科学都包括这些,都是这一种。康德他就是这个方面没做解释。那个时代在这个方面没有放肆去想。
晓芒:斯宾诺莎是泛神论者,就是认为万物都是神,那就没有神了,万物都是上帝本身。
残雪:这个跟我是有点共鸣。
晓芒:是整体主义者,绝对的整体主义者。
残雪:那样也可以。
晓芒:所有的感性在他眼里都是过眼烟云没有价值,只有几何学和机械论,那是万古不变的规律。
残雪:那个时代看起来是那样的。不晓得他们对大自然是什么感觉啊?
晓芒:机械的,唯物主义的,大自然是物质造成的。
残雪:硬是认为那个东西,物自体,不可思议,没有办法认识,这是为什么?
晓芒:牛顿太伟大了,牛顿把什么东西都讲清楚了,而且都是可以印证的,都是可以测量的,包括自由落体,包括炮弹的射程,机械力,抛物线这些东西,很精确,那就是上帝的大手笔,牛顿就是上帝,这在康德的那个时代是人人都认可的。所以要是你偏离牛顿的东西,另搞一套那是不可思议的,他只能讲这是一种反思判断力,是主观的,而且是“好像”。
残雪:反思判断力不是他那种东西,他的还是规定性判断力,用规定性判断力去讲反思性判断力,他的这个方法。
晓芒:没有真正地反思。
残雪:也难怪,我主要是有实践,所以我第一遍看的时候我就看出了他这个问题,就觉得不应该跟着他去。跟我的实践太不一致了,没有实践,觉得他成问题。
晓芒:今天的人再去跟着康德走,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了。只要是稍微有点现代人的眼光就不会按他那个思路。那是完全机械论的。
残雪:反思判断力,你看,合目的性,讲了那一大堆。现在我觉得有点把握了,就着他那一套东西,把我的这个东西搞出来,我这个东西就是他那个东西,如果他要是那样讲的话,我就是这样讲。合目的性本来是个蛮好的东西,他就只有那一面,偏到那一边,都把它盖住了,我再把另外一面挖掘出来,把它发挥一下。
晓芒:他是作为一个让步,一个桥梁,其实是最深的东西,最硬扎的东西。
残雪:其实那个领域才是本质,把我们引到那上面去了。因果?因果就是分离,因果、实体这都是分离。实体里面的运动你讲他是怎样去规定的?就是说,一个东西,木头烧成灰,各种各样的形态,里面的运动是怎样规定的呢?除了这个质料?
晓芒:他不讲什么质料,质料只是一种说法,一种讲法,他要讲的是“时间中的持存性”。
残雪:持存性应该就是质料在时间中的……
晓芒:那不是,他是讲,变来变去的都是偶性,变中有不变,那就是实体。你变成灰也好,变成烟也好,你都是偶性,真正的,你要讲质料呢,这就是实体,我们用科学术语讲就是质料,质量。
残雪:质啊,量啊,它就是有形态物。
晓芒:质量它还可以变,它都可以变。
残雪:他究竟是指运动还是指……
晓芒:他不是指运动,它是运动中间的不运动,变中之不变,这就是持存性。持存性怎样显出来呢,就是许多东西在变化中间,你还是可以找到它不变的东西。
残雪:整体的质量。
晓芒:质量,你去称一下看,还是那么多,没减少。有人当时做了个实验,把木头烧成灰,把烟一起去称一下,一点都没减少,这就说明它这个是实体,它一直没变。
残雪:就是这些东西构成的,质啊,量啊,因果啊,这些。
晓芒:形态可以变成根本不是原来的了,但是它的质量没变,称一下重量还是一样的。
残雪:是这种运动在时间中持存呢,还是质量在时间中持存呢?
晓芒:他不是讲质量在时间中持存,他是讲它持存下来了我们才把它叫做质量。
残雪:就是指一种时间,时间的持存,直观一样的东西?
晓芒:有一种时间中的持存性,就是客观事物,这个经验的对象。我为什么认为这个经验是个对象呢?就是因为有这些东西。一个是因果性,一个是持存性,一个是交互性,等等这些东西,所以我们就可以把它称之为一个对象。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性质就是具有持存性,凡是对象都是具有持存性的,如果不具有持存性,或大或小,一下子就消失了,那就不是对象本身,那是对象的偶性,偶性是可以消失的,比如红的变成白的变成蓝的,或者变成没有颜色的,那都属于偶性。
残雪:偶性又有点类似于现象啵?偶性底下就是这个本质属性吧?现象底下——
晓芒:现象当然都是现象,实体也是现象,偶性是现象中间的表面现象。
残雪:实体还是本质的东西。
晓芒:实体是本质,但归根到底也是现象,现象中间的对象,现象里面的客观对象。你怎么能够叫它客观的呢?就是因为它有它的持存性,你不论怎么改变它的形态,它都有不变,变中有不变。所以我们可以断定它是客观的。他这一套东西很复杂,很难掌握,但是一旦掌握就没有什么巧了。它又很简单,一旦掌握了它,熟悉了它,熟练了以后……
残雪:我主要是要把那几个词的意思搞清楚。
晓芒:把那个关系要分清楚。它是一种知识。
残雪:就是关系。
晓芒:是种先天的知识,搞清楚了一点都不巧。他就是那样看的,他不像黑格尔,黑格尔就是另一种。经常有人来问我,黑格尔的这个概念你怎么解释?那个概念你怎么定义?我讲黑格尔不是要你解释这个概念、那个概念,即使跟你解释了你也没懂得它,它是要融会贯通的,要自己有体会,有悟性。你把这个概念下一个定义,规定下来,把它死记硬背,你就懂了吗?
残雪:基本上,康德的概念我都不去记,先看了再说。
晓芒:康德的倒是可以这样做,搞一本康德字典,每个概念,你去看去背,记熟,我搞懂了。
残雪:我可能要搞本那种字典来?
晓芒:现在还没有。外国有,没有人去翻译。
残雪:在行文中间去揣摩,再加自己的一些经验。
晓芒:你不要搞呢,什么康德字典。主要体会他的精神。
残雪:不一定要搞得那么精确,搞清他的世界观就可以了。
晓芒:那是大学老师的工具书。
残雪:有些我不一定用得上,就算用的话可能也有我自己的含义。你像他讲的理性直观,我又不晓得理性直观是什么,就是看了他的书。他要大家不要搞理性直观,讲讲讲,搞得我就是要搞理性直观了。但真正搞起来我那理性直观跟他的又不一样。定义就肯定不一样了。
晓芒:那是。
残雪:他的知性直观是绝对没有经验的,我的要有经验,而且是知性的。
晓芒:我思,我思故我在就是理性直观,他又不能证明,他一讲出来大家都认可,就像讲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讲出来大家都认可。
残雪:还是尽量读,搞得滚瓜烂熟,把他们每个人的都看一下。
晓芒:现在一些研究生,博士生,做学问都是找不到门路,有的抄书,把《纯粹理性批判》抄一遍,两遍,有的去背,有的一个个的字去清理。
残雪:我是最不善于去记忆,阅读,搞了这么久,你看结结巴巴,他那些词想半天才想得出来,这个东西是怎么称呼的?那个东西又忘记了。想问题才想得出来。
晓芒:没有关系。主要是要运到那个味,康德是怎样看世界,他看世界的方法,眼光。
残雪:要先运了味,先进去,搞久了,时间长了,必然就记得了。
晓芒:我也是的,就是搞的时间长了,晓得他是怎样看了。
残雪:读他们,主要是扯出自己的东西。他只运抽象思维的味,他的那个世界确实是没有什么味。就是只有抽象思维的味,你要讲具体的就没有。就是抽象有味。想过来想过去的多么有味。那《人类学》,还幼稚些,那是早期的吧?
晓芒:不是,他讲了二十多年。
残雪:那本小书?
晓芒:到晚年的时候他才把它定下来。他年年讲,年年讲一遍,他讲了二三十年课,到了晚年,是他最后亲自修订的书。
残雪:那他很满意了吗?
晓芒:《实用人类学》?
残雪:实用的,那怪不得。
晓芒:实用人类学他是搞通俗的,就是要搞通俗的。
残雪:有些东西牵强得很。
晓芒:也还有味,看当时的人是怎样看待这些事的。多血质,胆汁质啊。用来分析各个民族,意大利人又是什么型的,西班牙人又是什么型的,英国人,法国人,俄国人,还有早期精神病的一些规定。
残雪:读黑格尔可能还要花的时间多些,康德这里看一阵子差不多了,以后再来看。
晓芒:黑格尔,我的《精神现象学》这门课还很受欢迎,每次都发到网上去,相信全国都有好多人在那里看。早一向,《精神现象学》商务印书馆的没有卖了,脱销了,最近又出来了,又出了新版,可能跟我这个讲课有关。很多在这里找。我自己都没买到。我自己那本已经破破烂烂了,后来是我的学生送给我一套崭新的。现在印了新版,页码跟我的老版不对,字大一些。《精神现象学》没有必要从头至尾去看,他那里有很多东西都是历史性的东西。前面几章最重要。意识和自我意识最重要。
残雪:那些可以看得懂。我搞的这个东西同它有共同的地方。
晓芒:到理性,理性就……
残雪:你那本《思辨的张力》主要是谈他的那个逻辑的吧?
晓芒:也讲了《精神现象学》。
残雪:啊,也讲了《精神现象学》。
晓芒:基本上讲了一遍,粗线条的,概括了《精神现象学》上下卷里面的内容。
残雪:《思辨的张力》里面?
晓芒:《思辨的张力》里面。包括他的开端。
残雪:他的那《逻辑学》,是怎么回事?
晓芒:逻辑,精神现象学就是精神现象在它的经验过程中间,最后发现所有这些精神的经验都过去了,都被扬弃了,驯化驯化,到最后就到达了绝对知识。精神现象学最后一章就是绝对知识。绝对知识就是纯概念。纯概念的第一个概念就是存在。所以《精神现象学》是《逻辑学》的导言,也是他整个哲学体系的导言。而逻辑学的第一个范畴就是存在。他为什么要从存在开始?他也有很多很详细的讨论。而且他明确地讲了,逻辑学是以精神现象学为前提的,精神现象学等于是个引子,引导我们充满了经验思维的人进到纯粹思维。纯粹思维就是逻辑学。但是经过了一个那样的历程,《精神现象学》写了五十万字。
残雪:《逻辑学》是什么东西?
晓芒:逻辑学就是他的一套抽象概念体系。
残雪:跟康德的范畴有什么区别?
晓芒:康德所有的范畴都在里面,还有很多别的范畴,他(黑格尔)认为十二个范畴太少了,存在也是范畴,非存在就是无,也是范畴。
残雪:运动也是范畴吧?
晓芒:前三个范畴是有,无,变,有和无综合起来就是变,变就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从变又生出来,变来变去的过程中又生出来质,质达到同质就是量,量和质综合起来就是度,就是尺度。
残雪:有和无是不是质量和运动呢?
晓芒:不是,运动那些概念都是很复杂的,他要从最简单的概念出发,最简单的概念是,有没有,有还是没有。这是最简单,最普遍的,没有比这再普遍了,随便做什么,你都会问有没有?有这个事没有,没有就不用讲了。有是最普遍的,但是有本身如果把所有的东西抽掉呢,它又是无。就是讲它什么内容都没有,最初状态。所以它的意思实际上,你要进到有里面去就发现它就是无。
残雪:思维逻辑。
晓芒:思维的逻辑,层次,思维的运动,一个概念……
残雪:所以还不是讲宇宙观的那个东西的。
晓芒:那还不是。
残雪:脑壳里头的那个结构。
晓芒:那根筋。一下落实到最后,结尾了,就是讲,逻辑学到了绝对理念了,到了这个阶段,它已经把以前所有的东西都综合起来了,非常丰富了,已经是具体的概念了,这个时候他就要下决心把自己来外化为自然界。
残雪:小自然。
晓芒:嗯,他就外化为自然界。
残雪:脑壳里的那个东西就是小自然。
晓芒:逻辑学是上帝创造自然的一个蓝图。
残雪:自然的本质。
晓芒:上帝在创造自然之前,他就是那样想的。
残雪:你要讲到质料运动去了,那就是每个有对应的,每一个对应一个什么。
晓芒:是的。
残雪:为什么又分大逻辑,小逻辑呢?
晓芒:他本来是《逻辑学》,他很早就出了《逻辑学》,《逻辑学》就是“大逻辑”,上下册,上册是导言和存在论,下册是本质论和概念论。出了《逻辑学》后就名声大振,这些大学就把他聘去当教授,他就想把他所有考虑的哲学问题出一本《哲学百科全书》,初步的设想是三大卷,第一卷逻辑学,第二卷自然哲学,第三卷精神哲学。第一卷逻辑学就是大逻辑的压缩本,大逻辑本身有上下卷,他就把大逻辑压缩成一本,压缩成中文有四十多万字,原来大逻辑大概有六十多万字,等于是大逻辑的压缩本。也叫“逻辑学”,它是作为《哲学百科全书》的第一卷的逻辑学。先前那个是独立的著作。所以学界就根据它的篇幅,把这个称为“小逻辑”,把那个称为“大逻辑”。内容基本是一样的,但是因为压缩,有些改动,有些调整。所以小逻辑写到后来,还有些调整,有些讲法更精练,更准确。大逻辑还有些考虑不成熟的地方。他本来的意思是《精神现象学》作为他的哲学体系的第一部分,然后就是《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但是写了《精神现象学》以后,他改变主意了,《精神现象学》本来它初版的副标题就是“科学体系第一部分”,后来科学体系建成以后他把副标题去掉了,而且后来他的《哲学百科全书》里面第三部分就是《精神哲学》,他把精神现象学的内容纳入到精神哲学里面去讲,把精神现象学的前三章,就是意识,自我意识和理性,又加以压缩,放到主观精神的第二个环节,变成三个环节人类学、精神现象学和心理学。他这里又有个精神现象学,一个很小的环节,这个很小的环节是把原来那个现象学的主要部分,就是前面三个部分意识,自我意识,理性,把它压缩了作为其中的一节。所以他有两个现象学,一个是独立的著作,一个是他的哲学百科全书里的一小节。然后把《精神现象学》的后面,讲精神和宗教,讲艺术、讲哲学的,还有讲伦理道德,历史,讲这些东西的,就作为精神哲学里面的第二部分,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放在那个百科全书里面。《精神现象学》在百科全书里面被肢解了,这一部分放在主观精神里面讲,那一部分放在客观精神里面讲。中间还隔了一个心理学,不清楚他是怎么想的。所以他那《精神现象学》作为哲学,作为科学体系的第一部分就不适合了。
残雪:他的心理学是什么样的,跟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有什么区别?
晓芒:他就是普通的,他就是讲人类的意识。首先是人类学,他的第三大部分是自然哲学,从自然中进化出人来,发展出人来,首先要考虑人类学。人类学以后是考虑人类的普遍精神,就是精神现象学,考虑了普遍精神以后再考虑个体的精神,就是心理学,个体的精神就很具体了。就是普遍特殊个别,到了个别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外化为客观精神,就是伦理,道德,社会政治。
残雪:这些就是客观精神内容?
晓芒:这是客观精神,心理学还是主观心理,主观精神。
残雪:主观精神,他心理学跟那些医学上的心理学不是一回事?
晓芒:不是一回事。
残雪:认识论上的?
晓芒:也不是认识论上的,就是心理学意义上的,像人类学一样,人的特点,人跟动物的区别。他这里就是心理学,心理的情感啊,意志啊……
残雪:那就还是认识论意义上的?
晓芒:还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在精神哲学里面它不讨论,认识论在逻辑学里面已经讨论过了。逻辑学就是讨论认识论的。心理学是讨论具体学科,就是对人的心理的研究,很具体的经验的。然后这个具体学科如何组成了人类社会?变成了客观精神,向客观精神过渡。客观精神讲伦理道德,讲社会,国家,讲了这些之后,再就是进入到宗教,国家最高的意识形态就是宗教,宗教里面把艺术也讲进去了,讲希腊,讲希腊宗教就是艺术,艺术宗教。然后从宗教再讲到哲学。宗教史和哲学史。
残雪:就是那种百科全书,人最好不要搞百科全书。这一生啊,把几个领域搞透就行了。
晓芒:现在的人已经不是黑格尔时代的,黑格尔时代的人好狂妄的,雄心勃勃。
残雪:嗯,上帝一样的。像马克思一样,他搞这里,搞那里,后来兴趣又到这个方面来了。
晓芒:马克思一辈子主要搞的是经济学,政治经济学。他还是很专的,他有很多想法,他还想写哲学呢,他讲他想写一部哲学小册子,把辩证法从头至尾要整理一下,可惜没有时间,《资本论》都没搞完,恩格斯帮他整理的,大量的手稿留下来。
残雪:急急忙忙的,一个问题都没探讨清。
晓芒:六十多岁就去世了,六十九岁。
残雪:《资本论》现在还有什么用没有?
晓芒:有。《资本论》现在又引起重视,有很多人长时间认为它没有用,就不理它了。凯恩斯的消费经济学被认为是超越《资本论》了,《资本论》已经过时了。但现在又开始有人在研究。他的具体的东西过时了,什么争取八小时工作制,那些具体的当然都过时了,但是他那个原理和方法,都是很要命的东西。
残雪:他那个东西,很长一段时间恐怕还要用。
晓芒:那个不一定要全看,《资本论》你看第一章就够了。
残雪:那我不会看了,我小时候看过。
晓芒:我也只看过第一卷,第二卷还没看完,我就觉得够了,后面那些具体的东西不一定要搞了。
残雪:小时候父亲要我看,我就看,训练一下子。
晓芒:我做了很详细的笔记,做了一本笔记。第一卷,特别是第一章,值得看的。他讲价值,商品,矛盾。
残雪:起源啦,是怎样运作的啦。
晓芒:劳动的二重性,价值的二重性,商品的二重性,具体劳动和社会一般劳动。
残雪:那个我好像都看懂了。
晓芒:那还是容易懂,价值,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商品和货币,尤其在中国很适用。他是早期资本主义,我们这里不就是早期资本主义么?想迈进来迈不进来,一下在这里徘徊,一下又出了什么问题。
残雪:康德就不提这个精神的啊?不提精神这两个字的。
晓芒:也提过,判断力批判里面,讲到鉴赏力和天才。
残雪:对对对,也提了几下。康德的那种天才论就正是古典的,他的天才论是难以解释的,我不能接受。
晓芒:他就是讲天生的一些能力的配置,配得好就是天才,想象力,知性能力、直观能力。
残雪:而且他比较强调这个东西。
晓芒:大自然的杰作,大自然造出来的,天生的。
残雪:也有点神秘化的味道,他对天才的解释很偏。
晓芒:大自然通过天才给艺术立法规。
残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晓芒:天才搞出来的东西就是楷模,可以供人学习和观摩的。
残雪:还是那种初级的。
晓芒:艺术本来没有法规,但是可以观摩。
残雪:反正根据他的那个东西,你是没有搞评论的可能了,只能有些很浅很浅的评价。
晓芒:那是种错误的评价。
残雪:一律都把它归于天才。
晓芒:鉴赏力,他讲鉴赏力比天才更重要。从鉴赏力出发,他把所有的艺术门类划分了高低等级层次,最高的层次是语言艺术。
残雪:那个东西是扯淡的。
晓芒:包括什么论辩术。
残雪:后来那几章我都没仔细看,太扯淡了。超出了他的能力。
晓芒:雄辩术和诗,其次是造型艺术,最低级的是音乐。这就是他的评价标准。
残雪:他认为音乐就是助消化的功能。
晓芒:说你这个艺术好不好呢,不好,接近音乐了。(笑)绘画艺术,素描要高于色彩,色彩是感官的,素描是鉴赏的。
残雪:总的倾向他就是要贬低感官。
晓芒:这是当时的古典主义的文艺原则。就是要形式美,要抽象。
残雪:其实我现在也是要形式美,要抽象,含义跟他不同。
晓芒:他是那种几何学的形式。
残雪:确实到了这个时候了,等于讲,这种艺术你不把它解释一下,现在别人看起来好大的困难。到时候了。
晓芒:不解释就没有必要写的。
残雪:我们这种东西,哪个进得去啊?其实呢,你要真正的按我讲的去训练的话,很多人都有可能,有些经过短期训练的给我写的评论都写得很好。现在的人就是不搞。稍微训练一下,你只要掌握那几个窍门,告诉那些有灵气的人,告诉他图型是什么东西,有的人不要告诉他自己就晓得。里面比较敏感的那些人,他看了你的,一下就触发了。一下就被西方的那些高级文学触发了,年轻的时候,那时候虽然只看了一点哲学书,受了点训练,也算是有点基础,一下子就触发了,讲不出,但是就被触发了,马上就跟着一起产生那种图型。一般的人你跟他去讲,到死都讲不通。
晓芒:他们有先入之见,一般文学青年他看了国内的这些书以后,认为文学就是那么回事。
残雪:所谓的形象思维。
晓芒:现在的网络文学你看过一些没有?
残雪:看过一点点,没看到好的。
晓芒:都是文学青年在那里搞。
残雪:都是文学青年,通俗的,很差的。
晓芒:看很多要不得的书以后,受了影响。
残雪:跟琼瑶差不多的档次。搞些曲折的故事,然后搞点亲情,中国式的爱情,亲情,有次出版社寄到我这里,他们觉得很有档次,那个人写的东西在网上流行了,想给他出版了赚钱,想要我给他写篇评论。我一看,还是那种套路。总的倾向是传统的讲故事,把故事搞曲折一点,像琼瑶一样想尽了办法。
晓芒:他是一套操作技巧,现在西方搞操作技巧有软件了。把人物填进去,可以自动地生成曲折的故事情节,然后就去选择,再组合起来。
残雪:是的。那没有办法,凡是这种很喜欢在网上游的,没有一个有才能。有才能的他没有时间在网上游。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把他的几本书都买了,又重新看了,小的时候可能没仔细看,有几本还是蛮好的。看来看去,最好的还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尤其是那个大儿子写得最好。
晓芒:我没有看完。
残雪:大儿子可能就是他自己的影子最重,最有层次。这一部算是第一流的,有些的要差一点,像《白痴》就要差点,最好的是这部《卡拉玛佐夫兄弟》,那就达到了我要的那个结构了。写大儿子的。里面还是有小小的瑕疵,比如写妇女,他有模式,这个女人坠落,必定有原因,妓女。现实主义就是这样的,就有原因,受过污辱,或者年轻的时候被别人骗过,几乎每一个妇女都是那样的,这一点我不太喜欢。但大儿子确实写得好,是那种腐败的浪荡公子,还是有宗教感,他们那时候是什么教?东正教。
晓芒:东正教。
残雪:有良心。
晓芒:很深刻。
残雪:那就跟托尔斯泰的那个《恶魔》一个层次,有那种味道。就是两极之间搞得很紧张,总在搞搞搞,搞得到最后。跟托尔斯泰的《克莱采奏鸣曲》一样。这本书的名字为什么取《恶魔》?讲一个农妇私通的故事,你看的是这一篇吗?
晓芒:我看的是《克莱采奏鸣曲》,是弹钢琴,钢琴曲。
残雪:《克莱采奏鸣曲》是写那个人讲故事,是不是?
晓芒:嗯。
残雪:我觉得他那个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恶魔》,就是讲那个人看上了一个乡里的农妇,就跟她去私通,那个人有丈夫的,所有的少爷都是这样解决的。他后来找了个正经人家的女儿结婚了,婚姻好美满,后来又看见那个与他私通的女人,还生了一个小孩,他又忍不住,又去与她私通,就设想几种结局,最后就把那个女的一枪打死了。
晓芒:我没看。
残雪:这篇紧张度就达到了道德实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描写大儿子的就达到了那个紧张度。这两个水平差不多。所有的这些小说都是道德实践,《卡拉马佐夫兄弟》不就是嘛,大儿子,他与那个放荡女人的关系,他自己有个很好的未婚妻,他去骗她的钱,把钱送给那个放荡女人,把钱挂在脖子上,他说,不到生死关头,我决不动用这笔钱。这是从她未婚妻那里借来的,是要还的,他自己没有钱,都搞光了,他跟那个放荡女人鬼混的时候,最后还是被他花掉了。到生死关头了,不用不行了,不用会死,但不要一次用完了,我就用一半,就像挂个十字架在那里一样的。恶心,做得极其恶心,这就是讲他自己。他把家里的钱搞得精光,去赌博,就是写他的体验。道德实践,写得最好了。就是要堕落,受不住诱惑。那几个女的写得差一点。都有原因,本来是好的,被别人勾引,被别个骗了,变得要多坏有多坏。到了他那里确实是到了顶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每一部小说都是道德实践,写悲剧,悲剧型的。最后都是两极撕裂,以死亡告终。
晓芒:短篇《穷人》也写得好。
残雪:有蛮长,我记得是中篇,那没有这个好,这篇在现实主义里面可能是登峰造极了。跟托尔斯泰的《恶魔》,《安娜·卡列尼娜》是同一个水平。是他最深的,那个时代,宗教感又很强的,就是说,这是有浓重的宗教感的作品达到的最高水平,他的那个宗教也不一定就是东正教的。
晓芒:托尔斯泰也是的。
残雪:他自己里面的道德,他的宗教就是道德。
晓芒:他们又不上教堂的。
残雪:卡拉马佐夫里头,一开始就写那东正教的长老,他是写最后剩下的几个人,有那个味道,好像全世界只剩下那几个人了,这是几个真的人,长老,就快死了,留下遗言,他的这个实践的任务落在你们身上了,对他们兄弟讲。这个老大就是盲目的实践,老二是有一定的自我意识的。古典作家的最高水平,最好的这些差不多都是讲道德的,都是在道德的这个层次上,道德实践。要真正讲到这个美啊这些,就要靠我们的这些作家了,真正个体的自由发挥。
晓芒:像哲学。
残雪:古典艺术的最高的层次就是道德层次。
晓芒:嗯,道德冲突,古希腊就是道德冲突。
残雪:但是这里面,偶尔又产生出几篇天才之作,超出了道德层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道德层次的巅峰之作。
晓芒:中国从来没有讲道德冲突的,道德不冲突。
残雪:中国人没立起来。
晓芒:道德是没有冲突的,只有个道德在那里,你就按照他做,你不按照他做你就是小人,坏人,你按照他做了,你就是英雄,都是这样的,树楷模。从来没有讲两种道德原则互相冲突,没有。黑格尔对悲剧的定义就是两种道德原则互相冲突,牺牲主人翁的生命来成全这两个道德原则。中国文化里就没有这一出,中国最多的就是,一个是为国捐躯,获得信任,怀才不遇,或者是负心,或者是被坏人暗算,然后又如何样复仇,就是这些东西。连日本都有,日本的《古事纪》里面就有道德冲突,一位公主,丈夫驸马想篡位,她就给父王报信,通风报信以后她又站在丈夫这一边,国王就包围了驸马的城池,攻打他们,这里她生了个儿子,在战火中把孩子抱出来,送到父王那里,并交待要好好养大,自己返回到丈夫身边,与丈夫一道同归于尽。《古事纪》在日本有七百多年了,有点像古希腊的悲剧了。
残雪:像《九三年》。
晓芒:还不是《九三年》,像《安提戈涅》,很像。双重的责任,对国家的责任和对丈夫的责任。日本是有悲剧的。中国没有这个规矩,中国顶多是忠孝难以两全,为了国家利益不能尽孝,表示遗憾,但是国家利益还是要高,比一家人的血肉亲情要高,牺牲了,好伟大。肤浅的民族,肤浅的观念。没有内心冲突,没有反思,公元七百多年的时候,日本人到唐朝来学习,他们还是刚刚脱离原始社会,刚刚脱离原始部落,《古事纪》是记录那个时候的传说神话。
残雪:现实主义跟现代主义、跟我们这种东西的区别,就是从道德层次深入到了个人自由的层次,两个层次,他那个以道德层次为最高,巅峰,到了那里就没有发展了。
晓芒:个人主义是哲学的层次,人生哲学,人生哲学至上。超越善恶了。
残雪:本质的文学。那时候,我提张小波说的本质的文学,我就把它写到我们的宣言里面了,有人看了,就写篇文章,放肆抨击,本质?什么是本质!
晓芒:一些人最讨厌本质了。
残雪:他们要那样反感做什么?
晓芒:他们是中国文人,中国文人是不讲本质的,中国文人只讲韵味。
残雪:他们看了这么多哲学书。
晓芒:他们看哲学书,我看是镀金。
残雪:运了点那样的味,就可以这里那里去讲。
晓芒:他们的长处是文字游戏。
残雪:你讲我的这个认识论有点像《易经》吧?你讲我的这个交合的认识论,有《易经》的元素。就是两个东西合起来的吧?
晓芒:啊,阴阳,六十四卦,不断地上升,不断地转,最后转到原点去了。那还是有不同。形式上表面上是有点那样的味道,《易经》也是讲对立,对立面的转化,斗争,达到平衡,《易经》的辩证法。但是他跟黑格尔的辩证法有个很重要的区别,就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个东西把自己分离,就变了两个东西,《易经》不是,《易经》是先有两个东西,一阴一阳,这个阴又不是阳生出来的,这个阳又不是阴生出来的,先有两个,只是你没看见,你不晓得,你就以为是一个东西,但是你仔细一分析里头有两个东西。
残雪:二元论。我在这个认识的方法上面有这一点,其实它还是一个生出来的。
晓芒:是啊,那你的起点跟它不一样,起点不一样就很不同呢,它这个二元论是个依赖性的思想。就是说,你作为一方你要依赖对方,有待的思想,有待于对方。而自偏离的思想则是,它是绝对的,它不依赖别的任何东西,所有别的东西都是它自己生出来的,这就有能动性,显示生命力。
残雪:凡是这个认识的实践,就是两个东西斗,斗斗斗,斗到后来就变成一个东西。这一点就可能有点像……
晓芒:你介于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易经的辩证法之间,你介于这两者之间。所以我总是讲,恨不得想把你拉到否定这个方面来嘛,你就讲,你这个东西分离,一下就把自己分离成好几个,我就不喜欢这“好几个”,我就喜欢讲分离成自己的对立面。然后又把那个对立面又分离成自己的对立面。每一方又分离出自己的对立面,这样就成了好几个,但是它都是有层次的。不是一个平面铺开的。
残雪:是的,我的好几个基本上就是两个,但是它又是好几个嘛,我是多元化,等于说这两个里面,每一边,它就是两边,属于两种,这两种头里又有层次,你文学不可能只两个人物。
晓芒:是的,每一边又自我分离,每边又自分离。
残雪: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个两边又不是绝对的,可以互换位置的。
晓芒:你把这个履行的话就是黑格尔的辩证法了,但是如果你这一环还没到位的话,那就可能是《易经》的辩证法。
残雪:我可能不是《易经》,也不完全是黑格尔的那个一。易经就有点古典自然的味道,自然而然,排除了人的冲力。
晓芒:《易经》的辩证法是可操作的。
残雪:黑格尔的封闭的体系太窒息人了。
晓芒: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不可操作的,他就是你自己,你怎么操作?《易经》是你可以把它拿来做一种技巧,所以中国的辩证法后来就变成“变戏法”。变成一种政治技巧,一种权术,它是可以拿来操作的。
残雪:所以讲分离运动,分离出来的东西又分离,每一个里面都是两个东西斗,这两个东西里面,每个东西又分成几个层次,这些层次和这两边,都是可以转化的。搞着搞着,那样一看,这边又变成那边,都不是固定的。我写的评论隔了几年又要去改一次的,假如你有了新的,从那一面又改一次,有的是深了一个层次。十年以前,我评过但丁的《神曲》,现在我又开始重新评,那些人物又有转化的倾向,把后面更深的转化的形象又挖出来。你讲那个东西是理性,这个东西是原始之力,里头还有,理性里面有原始力的层次,原始力里面又有理性的层次。我跟日本学生泉朝子讲的,看见一个人,他的背后有几个层次,看你的眼力看得到几层,多元化的还是可以讲吧?这种自分离,自运动,多元化的还是可以讲吧?
晓芒:多元化不是在一个平面上,是一个历史的。
残雪:有些地方我跳过去了,逻辑推理。
晓芒:哪里?
残雪:就是那个推理,有些看得懂,大前提,小前提。没有专业知识,就看不懂。四名词啊什么的。
晓芒:四名词就是讲,一个推理,三段论,它是由三个名词构成的,三个判断,这个和那个的判断,那个和这个,这个和这个,环环相扣。如果有四个名词,那逻辑肯定错了,或者说,其中有一个名词实际上是两个名词,它有歧义,那这个推论不成立。一定要三个扎扎实实的名词,才能够成立一个三段论。这是形式逻辑的一个规矩。循环论证也是不成立的,把前提当结论,把结论当前提。一个是偷换概念,一个是偷换论题,这都是不成立的。
残雪:直观呢?
晓芒:直观就没有这个那个了,不是推出来的。
残雪:自明的就不要论证了。
晓芒:我思,我在,这两个中间不需要大前提,它就是你想到我思,就肯定想到我在。它自明的。
残雪:康德有点循环论证呢,好多都没有办法证实的。
晓芒:好多。
残雪:没有办法证实的,他就循环论证。
晓芒:黑格尔对他一个很大的置疑就是,整个都是循环论证。
残雪:这还不自明啊,就是这种口气。
晓芒:但是他的循环论证是情有可原的,就是说,有些东西从字面上来看是循环论证,从意思上看不是。比如说,他有一句话,我的一切表象都是我的表象,这是同义反复嘛,当然是循环论证,一点意思都没有,等于说A就是A一样的。但是它的解释呢,又是有意思的。我的一切表象为什么会成为我的表象呢?这不是从形式上就可以推出来的,我的一切表象之所以成为我的表象,是因为我在里头起了作用,我把我的一切表象都变成了我的表象,把它统摄起来,使它成为了我的表象,所以我的一切表面才成了我的表象。这就有意思了。不是从字面上这个层次上,底下它还有一层意思。它不是循环论证。字面上是循环论证,同义反复,但它的意思一解释出来,它不是同义反复。用康德的话来讲,字面上是分析判断,我的一切表象就包含在了我的表象里头,但是从意思上来讲,它是综合判断。就是这些表象本来不是我的,是我把它变成了我的,所以我的一切表象都成了我的。很多人都看不出康德的这一点,黑格尔是故意的。现代很多研究康德的学者都指责康德这里又是循环论证,那里又是同义反复。就是说,他们都是从字面上看问题。康德你不能单纯从字面上去研究的,你要从他言外之意去理解,不然到处看到他自相矛盾,好像康德是弱智的人一样。讲道德律和自由的关系也是一样的,好多人讲他循环论证,自由是道德律的存在的理由,道德律是自由的认识的理由,但是你把限定词去掉,就成了:道德是自由的理由,自由是道德的理由,这是循环论证嘛。但理由跟理由不同啊,理由和理由不是同一个理由。
残雪:那是他表达有点纠结。
晓芒:他表达很清楚了,但这些人没注意。当然他也没有黑格尔辩证法这样的表达,他只有那种形式逻辑的表达,只好让别人这样误解。
残雪:那跳过去那几段没有关系啊?
晓芒:那没有关系。大体的精神你晓得掌握了就要得了。
残雪:你帮我把握一下就可以了。先天综合判断我还是搞清了。他强调这个东西,主要就是要把世界看成一个系统,但他那个分析论是狭隘的,等于是狭义分析论。
晓芒:他是对现有的知识进行分析,看它里面包含哪些成分、要素。
注释
[1]指雨果的名著《九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