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凡事都是需要付出相应代价的。
关于这点,温淼五岁时就有了一定的认知。
比如酷爱吃甜食的代价,就是与蛀牙为伴。
温淼天生就没什么太过强烈的喜恶感,一个个活人于她而言基本不过是一朵朵浮云,独独对牙医,却是打小就又怕又敬既恨且爱,复杂的感情那是相当的纠结。
于是牙诊所在她心里一向便是个堪比洪水猛兽的存在,每回去,都是能拖就拖不死到临头绝不挪窝;每回去,心情都比上坟还要沉重。每回去,都只要雷焱作陪也只有雷焱能不为她眼泪汪汪的可怜样儿所动。
别看温淼现在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扑克脸,其实小时候就是个十足十的泪包子。她哭起来倒也不像别的孩子那般扯着嗓子拼命嚎啕,也不出声,只是抿着嘴睁大眼,攥着拳头憋红脸,睫毛一动,扑簌簌的泪珠儿便一串接着一串落个不休。让人顿生一种谁若不顺着这孩子的意思,简直就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坏蛋的罪恶感。
单凭此招,秒杀无数。
而雷焱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用这招‘秒’的次数太多,竟多多少少生出了些抗体来。虽然十次有九次还是要缴械投降,但好歹偶尔也能反压个次吧次的。
就像现在,雷焱的表现就很攻。
“我现在牙又不疼。”
“疼的时候不能补。”
“过几天我自己会去看的。”
“我出国之前你就这么说。”
“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
雷焱不笑的时候,面部线条便显得有些冷硬,低沉的嗓音让话语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只要他当真决定了一件事不再嬉闹,温淼也便不会再多说一言半句。所以这会儿即便千不情万不愿,却也自知在劫难逃,只得郁结无比地窝在副驾驶的位置里,一脸的如丧考妣。
见状,雷焱腾出手不轻不重地拍了她脑门一下:“瞧这小样儿委屈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
温淼别过脸没好气地小声嘀咕:“没见过你这样的,大老远巴巴的跑回来,就为了押我去补牙……”
“哟,你也知道我回来一趟不容易啊?”雷焱阴测测地接过话:“没日没夜忙了几个月一共就得了四天的假,来回路上耗掉两天半,剩下那么点时间还不够我倒时差的。你说,这么折腾是为了哪个小没良心的?”
转转眼珠摸摸鼻子,温淼承认得很干脆:“我这个小没良心的。”
雷焱瞪她一眼,终是无奈笑开,停好车:“你总不希望过年闹牙疼,到时候什么都吃不了吧?趁着现在洞还小,补上不就没事了?别磨蹭,听话!”
望着私人牙诊所熟悉的大门,仿佛能听到那能让人酸到了骨子里的电钻声,温淼头皮猛然一炸,所有的心理建设顷刻土崩瓦解,赖在座位上缩着脖子死活不动。
雷焱不愧是雷厉风行的将门虎子,推门下车几步绕到另一边,揪着‘小乌龟’的后衣领便给拎了出来,然后用胳膊一夹,捉小鸡似的扬长而去。
他海拔一米八七,手长脚长身强体健,个头堪堪只到其胸口的温淼无论如何扑腾,都败得毫无悬念。
这么一路进了诊疗室,对此般景象已然见惯了的老大夫笑着拍拍早就准备好的椅子,热情招呼:“来吧姑娘,恭候多时啦。”
在铮亮冰冷的金属器械的映照下,那慈眉善目竟像是要生生透出几分阴狠狰狞来,温淼心中一寒,鼻子一酸。
雷焱将她放下站好,干咳一声,尽量不去看她泪眼汪汪的可怜样儿,收起所有的棱角气势,软语温言:“好吧好吧,我坦白从宽。这次带回来的行李里,有一大包你最爱吃的那家欧洲手工巧克力。”
温淼抽抽噎噎还不忘问了句:“多大包?”
“很……大……!”雷焱拖长声音挥动胳膊比了个大大的圆:“总之足够你吃到开学的,行了吗?”
“噢……那……那好吧。”
在美食的抚慰下,温淼犹豫了半天,终于揉揉眼吸口气爬到椅子上躺好,那叫一个慷慨赴死大义凛然。
老大夫在一旁瞧着乐得不行,拍拍雷焱的肩膀感叹:“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你俩头一回过来时的情形,那会儿她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娃,你也就刚刚才开始抽条儿吧?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对她的耐性却是出奇的好,跟个小大人似的。这一眨眼都多少年过去了,你们二位还是这么着一个哭一个哄,回回都得闹上这么一出才成。可惜我岁数大啦,要不然,还真想看看再过个几十年,你俩是不是还这样不变。”
“那必须得变啊……”雷焱搬了个板凳坐到温淼旁边,笑着接话:“对付一个满嘴牙都掉光了的老太太,直接给换副假的不就成了。”
温淼擦干眼泪瞪他:“到时候你也一样!”
“所以到那时啊,就是一个小老头领着个小老太一起来换假牙,一对无齿的老妖怪。”
雷焱边说边眯了眼瘪了嘴装起了没牙的老人家,神形兼备惟妙惟肖。温淼看了便一个劲儿的笑,大夫则瞅准了时机赶紧开工。
电钻启动时,温淼还是忍不住一个激灵,险些又有了泪奔的冲动。恰在此时,有人用指尖在她右手的掌心轻轻挠了挠。于是心中顿时一定,将那根手指紧紧抓住。
就如同,曾经的无数无数次。
温淼刚出生没多久,有一天雷焱蹲在摇篮边手舞足蹈地逗她,粉团子无意识地挥动着小爪子,竟一把将他的食指抓住,咿咿呀呀握了许久。
后来,粉团子会走会跑了,成了雷焱的小尾巴。总爱抓着他的那根手指头,磕磕绊绊跟在他的身后。
再后来,小尾巴长大了,不用再借着他的力量防摔倒,不过每逢紧张害怕的时候,还是一定要抓着他的手才能安心。
雷焱想,老大夫说得对,不知不觉这么多年一晃就过去了。
他们之间有整整二十年的回忆,无数零零碎碎的小细节编织成彼此纠缠的过往。可若当真去想,又像是想不出几件值得拿出一说的事儿来。
只是,原本胖乎乎连握拳都困难的小爪子变成了如今灵巧的十指芊芊,却从始至终都只攥着那一根食指。
仿佛任凭时光飞逝,岁月变迁,这个习惯,也永远不会变。
雷焱混迹娱乐圈十余载,在那名利场大染缸中,将世间几乎所有的虚情假意尔虞我诈看了个遍。一段感情,你层层算计,我步步为营。你卖力炒作,我配合宣传。费尽心思,不过是为名为利各取所需,而后一拍两散。
人们总爱说,平平淡淡才是真。
可真能这么去想去做的,又有几个不是在纸醉金迷灯红酒绿里走了几遭,直到彻底厌了倦了,才将已然食之无味的功名利禄随手抛开,转而去追求所谓的真实平淡呢?
所以雷焱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无论他在外面的波诡云谲中如何逢场作戏,一转身,总能看到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人,保留着这么一个只属于他俩的小动作。
所以其实,已经足够了不是么……
正出神,忽听温淼的手机铃响。雷焱便自然而然地从她外套兜里掏出电话,接起:“淼淼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问你哪位?”
那边顿了片刻,方低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没见报道啊?”
雷焱有些意外,浓眉挑了一下:“怎么是你小子?找我家淼淼干嘛?”
“瞧这生人勿近的感觉,证明温淼说得果然没错,你对她简直就像护食的小狗一样。”
雷焱怒,转头呲牙:“淼淼!你为什么跟苏昀说我是小狗?”
温淼正大张着嘴躺在那儿没法说话,表示懒得理。
电话那头的苏昀便笑了起来:“好啦,开个玩笑。我打过来就是想跟温淼说一声,这次请的保姆恰巧家里一直有养猫而且自己也很喜欢猫,所以怒哥……哦,就是我最近收养的一只流浪猫,就不用麻烦她照顾了。”
“成,我会转告的。”
“好。对了,你是回来过年的?”
“哪来这么好的命,等会儿把淼淼从医院送回家,我就得立马赶去机场了。”
苏昀的语气中明显带了难掩的急切:“她怎么了?生病了?严重吗?”
“没什么大事儿,就贪吃长虫牙呗,老毛病了。”雷焱微微眯起眼,轻飘飘地回了句,而后换了个坐姿,有意无意地动了动手指,挠得温淼掌心一阵痒,便抬手在他手背上狠狠拍了一下,他就顺势将其整只手拢入自己的五指间握着,口中仍是笑着调侃:“你是不知道,这位祖宗打小就难伺候,看个小破牙还一定要我陪着才行。这不,我偷偷摸摸从大洋彼岸千里迢迢飞个来回,就是奉命服侍她摆驾牙诊所来了。”
苏昀默了少顷,而后带着笑意重重一哼:“行啦,知道你俩感情好,就别臭显摆了,高调秀恩爱什么的小心发际线会后移!”
雷焱得意大笑了几声:“不扯淡了,我四月中旬结束拍摄,等回来找个机会咱们聚聚。”
“好啊,不过到时候估计还是要看情况,我刚接了两部电视剧,可能还要在电影里客串一下。春节后马上就要进组,至少上半年是都要连轴转的了,所以不知道跟你的时间碰不碰得上。”
“那行,你尽管先忙你的,有空了再说。”
苏昀应了,不温不火的话语里始终含着与老朋友闲聊的随性:“哦对了雷子,这么一说我倒是忽然想起上次咱们一起聚时你说的醉话了。”
“我跟你喝酒还能醉?小心告你诽谤啊!”
“都说什么要急流勇退娶妻生子了,还没醉?”
雷焱长长地“噢”了一声:“原来是这句啊……”
苏昀笑了笑:“怎么,该不会是当真的吧?”
雷焱便也笑:“怎么,你要改行当狗仔了?”
“有这个打算,所以兄弟一场,这样的劲爆消息你可一定不能便宜了别人。”
顿了顿,雷焱只简简单单地回了句:“三十而立。”
苏昀也就不再多问。
挂断电话时,雷焱顺便看了一下温淼的手机设置,发现快捷号码键那个一直属于自己的‘1’竟被苏昀所取代,两道浓眉蓦地紧了一紧,旋即重重叹了一口气,故意拿腔作调:“果然是从来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淼淼,没想到你也是个喜新厌旧的花心大萝卜!”
温淼眨眨眼,表示莫名。
雷焱一脸悲愤地指指手机:“我才不要做老二!”
温淼瞥他。
“我要在你的NO。1里永垂不朽!”
温淼连瞥都懒得瞥了。
雷焱于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迅速将两个名字的快捷方式做了调整,而后掂掂没什么分量的机器,心口却像是压了一件无形重物,没来由的有些发沉。
胳膊肘撑着椅沿,用另一只手的拇指缓缓地摩挲温淼掌心那条不怎么清晰的感情线,低沉的嗓音听起来轻飘得不着任何痕迹:“还有啊,苏昀刚刚说,他家的猫有人看着了,不用你管了。”
温淼正忙着吐掉嘴巴里苦得要命的药水,只是敷衍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雷焱凝眸看着她皱成一团的五官,原本有些变幻莫测的神色阴霾渐消,站起来,拍拍她的背又揉揉她的脑袋,柔和了分明得乃至稍显凌厉的面部轮廓,眉目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