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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荒江女侠在白牛山杀死了飞天蜈蚣邓百霸,复得父仇后,和剑秋回到龙骧寨小住。但因宇文亮对于此事略有不满,虽经李天豪数度劝解,消除恶感。而莲姑眼见剑秋和玉琴十分亲密的样子,在她芳心里,酸溜溜地怀着一团醋意。
曾于黑夜伺隙行刺,然而也没有成功。玉琴的心里也不免有些芥蒂,遂急急和剑秋离别了龙骧寨到关外去。
李天豪隐约知道这事,背地里告诉了蟾姑,深怪莲姑有欠光明态度,得罪女侠。蟾姑早觉得自己的妹妹醋意很深的,因此姊妹俩也有些不甚融洽。而莲姑情窦初开,小姑居处尚无郎,颇有衕梅之感。先有天豪,后有剑秋,大好郎君都被他人捷足先得,心里更觉得不快。宇文亮、李天豪虽在寨中积极招罗贤士,积草屯粮,在后面虾蟆岭下开辟了一条秘密隧道,以作出路。又在寨外分水岭上筑起碉堡来,派部下驻守,以备官军来攻时,成犄角之势,不让官军封塞洞口。那白牛山上的王豹也奉了命令,将部下严加操练,龙骧寨一切事业确已有不少进步。李天豪胸怀大志,努力前进。
惟有莲姑却精神颓唐,每天只是睡觉。宇文亮虽是个粗人,然也窥知他妹妹的心事。便劝莲姑出外一游,不要闷在寨中。莲姑也很想出去走走,凭着自己的目光或可物色得一位佳婿。想起他们有一家亲戚姓洪,住在山西潞安州,洪家的老太太待他们姊妹俩很好的。多年没有相见,消息不通,所以要到那边去走一遭。先把自己的意思告知她的哥哥宇文亮,只说久蛰思动,要出外去走一遭。宇文亮当然赞成,便预备了些关外土产,如皮货之类,给他妹妹带去赠送洪家。
蟾姑知道了,揣知莲姑的意思,也愿意她妹妹到寨外去一游,遂和天豪设筵代她饯行。
莲姑别了兄长和姊姊,离了龙骧寨,跨上一头黑马,便向山西赶奔而去。行了好多天,已入山西省境。莲姑早行夜宿,在路上观玩风景。久在塞外朔漠,枯寂沉闷,此刻便觉舒畅多了。有一天将近五台山,在途中忽听鸾铃响,有一骑自后疾驰而来,倏忽间已至身侧。莲姑睇视,一头青鬃马上坐着一个五陵少年,披着轻裘,腰系一剑,丰姿甚是俊秀。
在塞外罕见有这般美男子,若和李天豪、岳剑秋比较起来,也不相上下了。那少年瞧见了莲姑,也是不胜惊异:这样一个美貌少女,却独自在山路上行走,不怕匪徒觊觎吗?遂很注意于她。一会儿,少年的青鬃马已超出莲姑的黑卫,相隔有数百十步之遥。莲姑不甘示弱,两腿一挟,催动坐骑追向前来。少年屡屡回首,莲姑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嫣然一笑。
少年见莲姑向他浅笑,一颗心不由荡漾起来,坐下马渐渐慢走。早让莲姑的黑卫追出,落后至二百步。少年复加上一鞭,向前追逐。莲姑不欲被那少年追及,也努力驱马飞跑。
少年的坐骑追到莲姑背后,尾随着跑了一里路,方才又追出前面去。
这样快快慢慢地跑了七八里路,天色已晚,少年忽然停辔,待莲姑行近,对她带着笑脸说道:“请问这位姑娘芳名?打从哪儿来,往哪儿去?此处宿头很少,惟有前面小羊坪有小逆旅可以借宿的。风闻这里绿林好汉甚多,姑娘须得小心。”
莲姑微笑答道:“我姓宇文,闺名莲姑,方从塞上来,往潞安州探望亲戚的。请问尊姓大名?”
少年笑道:“承蒙垂告,荣幸之至。鄙人姓杨,草字乃光,潞安人氏。此番正从北方回来,巧和姑娘邂逅。姑娘到潞安州去探访哪一家亲戚?如蒙不弃,鄙人当追随鞭镫,同返潞安。”
莲姑点点头道:“很好,我是往潞安洪家去的。一人独行,路上正嫌寂寞。有杨先生作伴,使我不致迷津,真是最好的事了。”于是杨乃光陪着莲姑并辔而行。不多时,前面早望见有一个小小村庄,就是小羊坪了。
入得村来,果然有一家小旅店。店伙站在门前候客,见二人到来,连忙上前招呼,代他们牵住缰绳。二人跳下坐骑,把坐骑交给店伙,带了包裹,走进店堂。这旅店是简陋不堪的,只有二三个小房间。休息一会,用过晚膳,杨乃光走到莲姑房间里来坐谈,讲些江湖上的轶事。莲姑听他很是熟悉,暗想此人大概也是吾道中人吧。倘然有真实本领的,可以请他入伙,同谋革命事业,倒也是大大的臂助,将来也可在我哥哥姊姊面前交代得过哩。所以假以辞色,竭力和杨乃光周旋。
但杨乃光尚不肯将自己身世完全告诉,只知他是一个精通武艺的少年,家中也没有什么人了,常在外边游历,交友很广。杨乃光当然也向莲姑询问家世,莲姑和杨乃光是初次见面,所以也不欲完全吐露,只说自己的哥哥宇文亮在张家口作皮货生意的。因那边常有盗匪,所以兄妹略习武术,以备万一之虞。谈了好多时候,已过二更。杨乃光遂说:“姑娘路途辛苦,该早休睡了。我们明天再见吧。”很客气地告退出去。
莲姑等杨乃光走后,便把房门闭上,打了一个呵欠。连日赶路,仆仆风尘,也觉得有些疲乏。遂脱去外衣,上炕安睡,但她今日无端遇见了杨乃光这样一个美少年,一颗芳心顿时活跃起来,一合眼好似有杨乃光站在她的面前,笑语晏晏,不由辗转反侧,好梦难成。心中胡思乱想,良久良久,直到下半夜方才睡着。
次日起身,忽然老天下起雨来,风斜雨细,道途泥泞,其势难以动身了。莲姑开了房门,梳妆后立在檐溜边,瞧天上阴云密布,那雨愈下愈大,对着雨丝正在出神。杨乃光却从背后轻轻地走过来,口里咳嗽一声。莲姑回头见了他,皱着眉头说道:“真不巧,天公下起雨来了。”
杨乃光道:“姑娘只好有屈玉驾,在此多耽搁一天了。这条路很是难走,下了雨没处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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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姑道:“我一心要想早早赶到潞安州,若在此间枯坐一日,怎不令人烦闷?”杨乃光道:“我与姑娘同有此感。但我幸遇姑娘,比较独行踽踽没得伴侣的,远胜多多了。今日当伴姑娘长谈,以解寂寞。”莲姑听了点点头,也不说什么。店伙送早餐进来,莲姑便回房去用过早餐,一会儿杨乃光步入房中,在莲姑对面坐下。莲姑却坐在炕上,将身斜倚着,两手反撑在炕边,露出一团娇慵的样子。杨乃光陪着她谈谈说说,曲意承欢,彼此很是投合。这样消磨了一天光阴,明天已是天晴。杨乃光代莲姑一起付去了宿资,伺候莲姑上道。现在二人一见如故,已十分相熟了。一跨马,一坐黑卫,离了小羊坪向太原进发。
数天后,已至太原。这里是山西的省会,城廓雄伟,居民稠密,有山西巡抚驻节于此。二人进城,便在一家较大的客店里投宿,和小羊坪的逆旅不可同日而语了。杨乃光对莲姑说,城东有一家姓车的,是他的老友,所以明天早上要去拜访。下午预备陪莲姑到名胜之处去游玩,多住一天,然后动身。莲姑当然同意。
次日上午,杨乃光出去了,莲姑独在客店里闲坐。她还没有知悉杨乃光的身世,大概须到潞安州方能明白一切。这几天在途中赶路,约略可以窥见杨乃光是个风流之辈,对于她自己很有些意思,只是尚在萌芽中,没有成熟罢了。自己本想出外寻找一个相当的夫婿,那么此人未尝不是嘉偶呢。她这样想着,心坎里对于杨乃光已有七八分许可了。
等到午饭用毕,专待杨乃光回来。但是守候了多时,不见他的踪影。看看日影渐西,自思杨乃光曾许今天下午陪我出去游玩的,他明知我一人在客寓里消遣无伴,断无把我抛下而自己去寻快乐之理,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未归寓呢?莫非被他的朋友留住了吗?然而他总该饰词推托,何至于一去不返,莫非有什么意外之事吗?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见一个店小二形色仓惶地跑进来,向她问道:“姓杨的客人和姑娘是亲戚,还是一家人?”莲姑不知所以然,遂答道:“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一起赶路往潞安州去的。你问他做甚?”
店小二点点头道:“这样还好,正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告诉姑娘。姓杨的今日上午到一个姓车的友人家里去晤谈,不知怎样的,被车家暗暗地报告了官府,派了大批捕役前去,将姓杨的捉将官里去了。”
店小二的话尚未说完,莲姑不由大吃一惊,忙问道:“真有这事吗?你听谁讲的?为什么姓车的要把他陷害呢?”
店小二道:“我刚才有事出去,行过玉带桥,逢见许多捕役持着铁尺、短刀、棍棒等武器,押解着一个醉汉从桥上走下来。那醉汉被人捉了尚醉卧未醒,许多人随着瞧热闹。我仔细一看,那醉汉不是别人,正是和你姑娘同到小店里来歇宿的杨爷,顿使我惊异莫名。内中有一个姓张的捕头和我相识的,我便走上前去查问根由。他告诉我说:‘这姓杨的客人乃是潞安州有名的飞贼,江湖上都唤作一阵风杨乃光,飞檐走壁,神出鬼没,本领非常高强。常偷富豪之家,见有美貌的妇女,就是采花,犯过的案件累累。山西省里无不知道杨乃光的声名。
省中大吏几次三番要捕他到案,只是不得成功。有一次在临汾一家妓院里,已把他围住了,仍被他免脱,反击伤了数名捕役。这次他到太原来探访朋友,那姓车的名雄,本是他一伙中人,只因近来车雄已洗手不干,归了正,和本地的绅士武吟乐攀了亲家,常和官场走动,便变了心肠,见面后就想把杨乃光擒送到官,求得功劳,只惮杨乃光的本领高强,所以设筵洗尘,先把杨乃光灌醉后,遂派家人到衙门告密。他等方才赶去,不费吹灰之力将杨乃光活活擒住,送上衙门审讯口供。’我经他告诉了一遍,方明真相。因为瞧见姑娘是好人家的闺女,不象和贼人一党的,遂回来告诉你一声啊!”
莲姑听了店小二的说话,大为诧异,便道:“那姓杨的果然是飞贼吗?这个我却不知道。其中难免有冤枉的事,我不信他会作贼的。”店小二道:“是呀,我起初也不相信,但是捕役这样说的。少停说不定要到这里来搜查。姑娘既然和姓杨的没什么关系,犯不着牵连在内,免得拘到公堂出乖露丑。不如姑娘现在先行走了吧,可以脱却干系。否则公差来时,我们店里人也不能代你庇护的。倘然先走开了,我们可以诿称不知情。”
莲姑听店小二叫她躲避,明知店小二乘此机会要得些好处。自己和杨乃光究属初交,不知他的底细,真犯不着和他一起去吃官司。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我还是先离开了这里再作道理,所以莲姑便从身边掏出三两银子,递给店小二道:“这些钱给你买东西吃的。”店小二连忙带笑说道:“啊呀,姑娘赏赐这许多钱吗,谢谢姑娘!”说着谢字,早把银子接到手里,向他怀中一塞,走出去了。
莲姑遂去收拾包裹,付清了她个人的房饭金,走出店来。原来那店小二已牵着她的黑卫在店门口伺候了。莲姑跨上黑卫,向前奔驰,出了太原城,向南进发。薄暮时到了一个小镇,仍在一家小旅店内住下。
黄昏时独坐斗室,对着孤灯,十分无聊。实在这几天有了杨乃光作伴,有说有笑,多意多情。现在仍是形影相对,难遣寂寞,这真是难以自解了。暗想象杨乃光这样的美男子,不信他会作贼的。此事我总不明白,难保其中不有他种曲折。我既和他萍水相逢,许为友侣,也不能丢下这事情不管。倘然他是冤屈的,我理当设法援救他才是。何可飘然远行,独善其身呢?她这样一想,又深悔自己不该听了店小二的话,马上一走,给人家知道了也要笑我太无勇气。于是她一颗芳心依旧牵系在杨乃光身上,踌躇再三,决定明天仍要重返太原,去探听杨乃光的下落,以明真相。
次日,莲姑把黑卫留在店里,自己步行入城,到街坊上去探听消息。走到一家酒楼上,独自占了一个座位,点了几样菜,慢慢吃着。恰巧对面座上有两个年轻的男子,在那里喝酒闲谈,正讲起杨乃光的事情。一个左边的男子说道:“古语说得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杨乃光是个神通广大的飞贼,有非常好的本领,来无影,去无踪,不知犯了多少窃案,奸淫了多少妇女。昨天他忽然到这里来探访朋友,他的朋友车雄以前也是江湖上人,现在竟为卖友求荣,灌醉了杨乃光,把他捉将官里去。
审问之下,杨乃光完全承认,送入牢监,听说不久就要处决的。可见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是杨乃光的末日到了,大快人心。”
右边的男子接着说道:“杨乃光当然罪不容赦。可是那个姓车的也太没义气,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去害朋友,杨乃光死了也不瞑目的。”
左边的男子又道:“杨乃光这人名气很大,起先我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大盗。直到昨天公堂审问时,我跟着王公差挤进去看,原来是个白面少年,脸蛋儿生得非常俊秀的。倘使他平日站在我的面前,必要当他是个王孙公子。谁料到这样一个人会做盗贼的呢?可惜,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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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句话早触动了莲姑的心怀,心中暗暗盘算,也觉得杨乃光如此结果未免可惜。自己和他虽然刚才认识,没有很深的关系,然觉他对于自己很是爱慕的,所以结伴同行。谁料途中闹出了这个岔儿,以致各自纷飞。我若是丢了他一走,他死了不但怨恨那姓车的不义,恐也要怪我无情,不去救他。不如凭着我的本领,前去趁夜劫狱,把杨乃光救出牢狱,用好语劝他改过自新,不要再去干那种生活,大概他总能听我言的。
于是莲姑又决定要去劫狱了。好在身边带着佩剑,艺高胆大,无往不利。便去监狱面前细细察看一回,然后到一家小旅店内去安身。挨到了黄昏人静,便轻轻开了后窗,一跃而出。幸亏是个明月夜,施展飞行术,疾如鹰隼,找到监狱后面,越墙而入。但不知杨乃光监禁的所在,东找西寻,瞧见东边一间小屋子里有黯淡的烛光射出,掩过去向屋上偷窥时,见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狱卒正独自坐在里面喝酒。她遂飘身而下,一个箭步从窗户里跳将进去,拔出佩剑在狱卒面门前扬了一扬。那狱卒吓了一跳,当啷啷酒杯落地,正要喊出声来,莲姑早娇声喝止道:“不许声张!否则须吃我一剑!”
狱卒道:“女菩萨,你饶了我一命吧!”莲姑道:“你若要我饶你的性命,那么快快说出杨乃光械系的所在。”
狱卒道:“就——就在后面——第——第——第——第一百十六号——号——号——号里。”
莲姑道:“我不认得路,你须引导我去。”狱卒只得答应。莲姑一手握剑,一手揪住狱卒的辫子,带在手腕上,喝一声“走!”狱卒硬着头皮走出小屋,把莲姑曲曲折折引至一个所在,从身边取出钥匙去开了门,说道:“这里面就是那杨乃光大盗了。”
这时远远地有更锣声音,莲姑恐防狱卒要叫喊,便手起一剑把他刺死在地,尸首抛在黑暗的墙隅。然后走进屋子,运用夜眼,见左边黑暗里蹲着一个人影,大约就是杨乃光了。便轻轻问道:“杨先生在此吗?”听那边答道:“我杨乃光在这里。来的莫非就是宇文姑娘?”
莲姑答应一声,急忙过去,摸着他身上的铁索,把剑砍断了锁,脱去铁索,解除脚镣和手铐。杨乃光方才一跃而起,说一声:“多谢姑娘援救的恩德!”莲姑也不及回答,返身引导着杨乃光到外面,说一声:“走吧!”二人一前一后,跳上高墙,有如两头猿猴,连跃带跳地出了牢狱,跑到隐僻的小巷里,方才立定。
莲姑开口问道:“杨先生,怎样忽然闹出这岔儿来呢?我终不明白。人家都说你是个飞贼,所以你的朋友把你告发,捕送官里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相信你这样的人会作贼的,所以冒险前来救你。”
杨乃光听了,脸上不由一红,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待我以后再告诉你吧。那姓车的真是个王八羔子,我待他不错,他竟不顾信义,卖友求荣。若非姑娘前来援救,我这条性命不就要断送在他的手里吗?现在我要求姑娘同我到车家去,一不做,二不休,必要把我的仇人杀却,以出我心头的怨气。”
莲姑点点头道:“姓车的真不够朋友,我就随你去走一遭。你认得路的,打先导吧。事不宜迟,免得走漏了风声。”
于是杨乃光引着莲姑飞奔车家而去。莲姑觉得杨乃光的飞行术真是不错,高出自己之上,暗暗佩服。到得车家,二人都从墙外飞身跃入。杨乃光是熟路,至车雄卧室之前,莲姑因杨乃光手无兵刃,便将自己的佩剑递到他的手中。室内灯光尚明,谅车雄尚未入睡。二人将唾沫湿了窗纸,戳了一个小孔,一齐向内中窥视。莲姑瞧见室中桌子前有一个黑面短髯的人,身躯很是高大,正在用着天秤秤银子。桌上一包一包的银子堆得不少,那人秤过一包,便用笔记在簿上,一面又到柜内去搬取,不知他忙着秤这些银子做什么。
靠里炕上睡着一个妇人,连连呼唤道:“此时已近三更了,你为何还不要睡觉?只是盘算这些东西做什么?好好地锁在柜里,偏要把它搬出搬进,横秤竖秤,真不怕麻烦的!”
那人笑嘻嘻地答道:“你不知道,我不久就要做官哩!武亲家对我说,巡抚因为我设计擒了杨乃光,记我一个功劳,保奏上去,可以博个一官半职。现在最好先送些银子给巡抚大吏,好让他派得一个肥缺,将来多捞些油水,不是值得的吗?所以我要拿出一千两银子去呢。”
妇人道:“你有了这些家私,尽够用了,还要过官瘾,全不想想当初在草棚里的时候吗?”那人道:“彼一时此一时也。请你做官太太不好吗?”
莲姑听得有些不耐,便凑在杨乃光耳朵上低声问道:“此人可就是车雄吗?”
杨乃光点头道:“就是此贼。我要下手,等不及他睡眠了。”便在窗外喝一声:“姓车的,你不该把我灌醉送官,负心卖友。快快出来纳命!今晚有了你,没有我;有了我,没有你!”
杨乃光说完这话,把室中的车雄吓了一跳,不明白杨乃光监禁在狱,怎么来此寻仇的。连忙从床边取出一对铁锤,跳出房来。杨乃光早已怒发冲冠,一剑刺向车雄的心窝。车雄咬紧牙齿,说不出什么,抡起双锤和杨乃光战在庭心中。
狠斗了一百余合,不分胜负。莲姑在旁瞧着觉得车雄的武艺着实不错,久战恐怕耽搁时候,心中好不急躁。正想上前相助,却见几个下人擎着火把刀枪前来,高呼快捉刺客。莲姑更不敢怠慢了,一个箭步跳过去,飞起一足,早把一个下人踢倒在地,抢得一柄单刀拿在手里,杀奔车雄。
车雄见又有一个少女来战,心中不胜忐忑。他素知杨乃光本领高强,现在又加上一个劲敌,心里不免有些发慌,手中锤法渐乱。杨乃光的宝剑将他紧紧逼住,莲姑觑个空隙,一刀刺入车雄的后腰。车雄大叫一声,正想逃遁,杨乃光一剑横扫而入,早劈中他的膀臂,跌倒在地。
杨乃光又是一剑,将车雄的头颅割下,仰天大笑道:“我仇已报,总算出了一口气。要谢谢宇文姑娘的。”这时车雄下人早已惊走四散,莲姑对杨乃光说道:“我们快走吧,别再留恋。说不定车家下人要去报官哩。”杨乃光点点头,遂把宝剑还给莲姑,自己向地上拾起车雄的双锤,说道:“便借这一对家伙用用吧。”又到车雄房中,向桌上掳了许多银子,揣在他的怀里。
莲姑笑道:“你眼热着这些银子吗?”杨乃光道:“不义之财,取之何妨!拿来散给贫民也好。”莲姑去找车雄的妻子,早已不见。于是二人飞身上屋,离了车家。
正想出城,忽听街上号筒声音,一片喊声拿人,有许多兵丁追来。二人知道事情已是泄漏,遂急忙向东城飞跑。此时,城门已闭,城上也有兵丁把守。因为狱卒的死尸已被更夫发现,同时觉察大盗杨乃光已越狱而逃。报告与县官知道,好似打了一个晴天霹雳,连忙请城中李守备派兵一营,出外四处搜捕,一面又去禀巡抚。
巡抚赫然大怒,着令李守备速捕大盗归案。那李守备是个军功出身的战将,本领很好,跨马持枪,带领兵丁上街去追拿,但仍不见影踪。因为杨乃光和莲姑躲在东边一个古塔之上,大家没有防到,且也没人有本领上去。
将近天明时,二人偷瞧城墙上守兵稍远,便一溜烟从古塔上一层一层地跳下,攀登城垣,从可以接脚的地方翻出城关。然当二人逃到城外时,天色已是微明。
城外吊桥边也有兵丁戒备着,瞧见了二人,连忙拦住去路。早被莲姑跳过去,砍倒了两个,闯过桥去。
走了不多路,听得背后的呐喊声音,李守备早接到了消息,亲自追来。杨乃光对莲姑说道:“可恶的狗官,逼人太甚!困兽犹斗,况我杨乃光并非无能之辈。不给他一个厉害,他们不肯退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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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和莲姑一齐立在道旁。杨乃光挺着双锤,圆睁两目,等候着官兵追来。兵丁们见前面两个人握着兵刃站立,知道就是越狱的大盗了,又呐喊一声,蜂拥而上。
杨乃光摆动双锤,锤头到处,一个个东仆西跌,哪里是他的对手?李守备一马冲上,骂一声:“狗强盗!”将手中长枪紧一紧,刺向杨乃光的脸上。杨乃光把铁锤拦开枪头,还手一锤,向李守备马头打去。李守备将马一拎,让过这一锤。
两人酣战数十合,只听杨乃光猛喝一声,一锤正中李守备的大腿,翻跟斗跌下马来。兵丁们慌忙上前,把李守备抢护着退去。杨乃光回头向莲姑微微一笑道:“便宜了他,但这只腿恐怕要残废了。”
莲姑才瞧见杨乃光的武艺,暗暗惊喜,也说道:“他们受了挫折,不会来了。我们走吧。”杨乃光瞧见道旁守备的那匹银鬃马还在啃草,便去牵了过来,向莲姑道:“我的坐骑恐怕没有了,借来一用。但不知姑娘的黑卫在哪里?”莲姑道:“在前面小镇上。”杨乃光遂牵着马,和莲姑向前赶路。一会儿早到了那镇上,莲姑叫杨乃光在近处稍待,立刻回到小旅店里,把房饭钱付讫,拿了自己的包裹,牵了黑卫便走。店中人见了莲姑的行踪诡秘,也觉得有些奇异。莲姑遂和杨乃光各自跨上坐骑,向南飞驰。
这天晚上,到了范村。那地方没有旅店的,二人便向一处大户人家借宿。那人家姓滕,主人很是好客,错认二人是少年夫妻。二人也就将错就错,没有声明。只说他们姓杨,是潞安大族,此番从五台山进香回转。主人信以为真,特地在他宅里花园深处,辟精室为二人下榻,治馔款待。晚餐后,杨乃光和莲姑经下人引入花园,到一间小轩里安睡。轩中陈设甚是富丽。坐定后下人献上茶来,旋即退出。月色很好,二人不欲即寝,从小轩里走到外边,在花园中散步。明月在天,人影在地。四围花木扶疏,风移影动,境至幽静。
二人循着曲径走去,在假山石上一个六角小亭中石凳上对面坐下。杨乃光瞧着天边圆圆的月亮,和莲姑身上映着的月光,便对莲姑带笑说道:“今夜是十五日,月光真好。如此良宵,难得相逢的。人生真是不可先知,我此番一会啷当入狱,一会儿园中赏月,侥幸得逢姑娘,使我身心愉快。这都是姑娘所赐予的啊!”
莲姑听了,微微一笑说道:“杨先生,还要冒昧问你。人家说你是飞行大盗,所以山西巡抚要严行捕捉。而那个姓车的将你灌醉了,卖友求荣。但我殊不信象你这样一个好男子却干这生涯的。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今日你能老实告诉我听吗?”
杨乃光只得答道:“请姑娘不要见笑,我真惭愧。以前我曾一度为盗,但专偷窃为富不仁之家,绝不敢妄取平民一钱。至于采花一事,完全是人家诬蔑,姑娘不要相信。近来我也觉悟,洗手不干了。那车雄便是以前合伙的同伴,我所剩一些钱财全交给于他。想不到他在此和绅士们攀了亲,做官心热,乘我这次去晤见的时候,他竟昧良无义,请我喝酒,把我灌醉了送官邀功。一面可以白得我的存银,一面可以博得一官半职,真是杀不可恕!所以我要去杀掉他,一雪我恨。我很感谢姑娘,虽和我是初识,而十分义气,冒险来救我出狱,这再生之恩,叫我如何报答呢?”莲姑道:“这种事何言报答?”
杨乃光又道:“我愿一辈子长随着姑娘,时得姑娘赐教,这更是我的大幸了。”莲姑低头不答。杨乃光只是把甜言蜜语去恭顺她,博她的欢喜。
在亭上坐谈了良久,才走下假山,回到轩中。瞧烛影摇红,一个小小蜘蛛从承尘上下垂在桌边,杨乃光若有意若无意地一笑道:“今宵我们有喜事呢。姑娘你瞧见这小东西吗?”莲姑微微一笑,连忙别转脸去。这里的主人不知他们是挂名夫妇,所以炕上只有代预备一副被褥,两个枕头,放在一起。
杨乃光瞧着莲姑灯下的美态,心旌摇摇,早已不能自主。遂说道:“姑娘疲乏了,请先睡吧。”莲姑向左边椅子里背着身坐下道:“请你先安置。我如此坐一宵也好。”
杨乃光道:“怎能使姑娘枯坐待晓,叫我怎生对得起你?想我与姑娘萍水相逢,中有天缘,所以我一见芳容,遂生爱慕之念。又蒙相救,更感大德。这天高地厚的美人恩,不知如何报答才好!”莲姑听了,默然不语。
杨乃光又走至她的面前,对莲姑深深一揖道:“小子年已二十有五,却未授室。只因我生平曾宣誓,愿得一个精通武艺、姿色美丽的女子为妇,否则宁作鳏夫。故而蹉跎至今,未谐鸳盟。今逢姑娘,真是我心目中敬佩爱慕的人,不才冒昧,乘此良宵,敢向姑娘乞婚。倘蒙不弃,这是小子一生的幸事了。”说罢又是一揖。莲姑两颊微红,向杨乃光微微一笑,却不开口还答。
杨乃光见莲姑微笑,这明明是表示允意,遂大着色胆挨近过去,双手一抱,早将莲姑轻轻抱起,搂在怀中,便到炕上去代她宽衣解带。莲姑心中也早有此意,所以半推半就,便效于飞之乐,同图好梦。想不到莲姑这一次离寨南游,找着了一阵风杨乃光为夫婿,固然风流英俊,和剑秋、天豪等比较起来,大似虎贲中郎。然而论到人格,却是鸾凤匹配,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一夜欢娱,种下了龙骧寨后来的祸根呢。
次日起身,莲姑想起昨夜绸缪风光,不禁有些腼腆。在被窝里收拾干净,免得露了痕迹,被人耻笑。杨乃光却如愿以偿,喜气洋洋。主人又来殷勤招待,莲姑在她包裹里取出一件羊皮褂的统子,送给主人。主人谦辞不肯接受,经杨乃光再三说了,方才收下。杨乃光又取二两银子,犒赏下人,和莲姑别了主人,上马南行。
又走了两天,忽见前面有一高山陡起,山势异常险恶。
莲姑便问杨乃光:“这是什么山脉?”杨乃光道:“这山名唤金鸡山,是因它的形势相象之故。闻以前常有绿林盘踞,但也没有多大声名的。此去山地很多,伏莽遍地,有些人视为畏途。但我们是绝对无忧无虑的。”莲姑点头。
二人催马前奔,在左边一带松林丛密,忽有一枝响箭从二人头上飞过,二人知道果然遇见了响马,所以放出这箭,意思叫他们立即停步。于是二人各出剑锤,准备厮杀。
跟着林中飞奔出一伙人来,当先一位头戴毡笠,身穿皂衣,面目狰狞的盗魁,手中扬着一柄鬼头刀,指着二人喝道:你们一对狗男女,走向哪里去!快快放下行囊!”
杨乃光对莲姑带笑说道:“这贼盗找到祖宗身上来了。我今天很高兴,待我去结果那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