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豪夫妇风闻剑秋讲起他的师父云三娘剑术如何高妙,景仰已久。现在见了云三娘的面,见三娘年纪并不甚高。望去如二十许丽人,玉靥微笑,姿色清丽。不觉更为倾倒。剑秋遂问天豪夫妇到那里去?宇文亮和莲姑等近状如何?至以为念。
李天豪叹道:“不要说起。自从你们二位去后,宇文亮娶了两个姬妾,是察哈尔地方的蒙人,十分妖冶。宇文亮得了那两个,天天饮酒作乐,无复有远大之志。龙骧寨中事务都由我一人劳心调排。还有我的小姨莲姑,招了一个丈夫前来,那人姓杨,名乃光,别号一阵风,本是飞行大盗,在山西潞安一带很有势力,本领也确乎不错。
莲姑在外自己结交得来的。但是我看他生性淫悍,不甚归正,不是正正当当的侠义朋友,因此我和他的感情也很淡薄。此次我们特地南下,要到漳州厦门一带去访问一个朋友,此人是我故交,现在那边密谋革命事业,声势很大,所以我们要和他联络,不得不亲自走一遭。想不到在此遇见二位,不胜快活。不知二位以后可有暇到我们寨中盘桓数天,随时指教。”
剑秋也将自己和玉琴同返荒江,回到此间的经过,略为告诉一遍。且言山海关外螺蛳谷,现在袁彪夫妇等盘踞,秣马厉兵。他日可与龙骧寨一同联络,以厚兵力。天豪听了甚喜,要剑秋极力介绍。剑秋应允,缓日当领袁彪夫妇到龙骧寨来相见。又言此番北上,将赴张家口,想把那罪恶之薮的天王寺破去,为地方除害。
李天豪顿足道:“可惜我们急于南行,不然很愿追随你们一起去。”
剑秋道:“贤伉俪既有要事,也就不必了。我们后会有期吧!”
天豪也说一声:“前途珍重,愿三位早灭淫僧!”于是天豪夫妇遂与云三娘和琴剑二人告别,大家各自跃上坐骑,分道而去。
途中琴剑二人得闲,又把曾家的事各人问个明白。玉琴又言自己见剑秋走后,也就不别而行,拟先至虎牢,代宋彩凤作媒,与曾毓麟撮合成亲,不料彩凤见逼于邓氏七怪,业已高飞远飏,遂想到昆仑来寻剑秋,讲个明白,幸遇乐山、乐水二沙弥,才知剑秋没有上山,回路相寻,得遇神雕,援救剑秋出险。且言自己诚信未孚,以致闹出了个岔子,但凡事不可妄臆,总须问个明白,何以必要不别而行呢?
剑秋觉得自己这事,实在比较卤莽急躁一些,无言可答。只得引咎自责,要求玉琴不要见怪,从此决不致再有误会了。也觉得这么一来,对于曾毓麟也有些对不起。
玉琴见剑秋反躬自咎,业已明白了她的心肠,也就一笑而罢,把所剩一半的前嫌一齐消释了。又说待到天王寺破后,我总要找到宋彩凤,代他们成就一段良缘。因我一言既出,定要做成的。”剑秋道:“很好。我当追随师妹之后,同去访问。还有什么邓氏七怪,我也要去试试他们怎样的厉害。”二人谈了好久,欢洽非常。
不多几天,已到了北京。剑秋便问云三娘可知余观海师叔延搁在那一处?云三娘道:“我知道的。在朝阳门外一个灌园老叟家里。”于是三人一齐赶到那地方去。见前面一个很大的园地,树木阴沉,鸟语枝头,十分清静。云三娘当先一马,来到两扇柴扉之前,便勒住缰绳。回头说道:“到了。”
三个人一齐跳下坐骑。云三娘先走一步,玉指轻叩柴扉。不多时只听里面有人问道:“外面是谁?”声如洪钟。云三娘答道:“是我姓云的来此拜访钟老丈。”随即见柴扉开了。走出一个人来。
琴剑二人起初听了声音,以为必是关西大汉。谁知乃是白发老叟。两鬓斑白,颔下一部银髯,长垂过腹。
瞧他年事至少有七十岁左右,但是面上血色甚红,精神健旺。除了须发以外,一些看不出龙钟之态。见了云三娘,笑容可掬,双手一拱道:“原来是三娘到了。且请里面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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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三娘道:“老丈贵体想康健!余师兄可在府上?”
老叟答道:“多谢三娘垂念。老朽顽体如常,天天抱瓮灌园,筋骨倒很舒服。只是三娘此来,是否要找观海?他来了好几天,老朽每晚陪他喝酒。他因等你不及,恰巧昨天动身赴张家口去。他留语老朽说,三娘若来,请你也到那边去。哈哈,二位侠义的精神可敬可喜。我今老矣!无能为也已。”
云三娘道:“老丈客气了,余师兄既不在此,我们要到张家口去找他了。”遂又介绍琴剑二人和老叟相见。
老叟相视一下,笑道:“皆天民之杰出者也!世衰道微,好自为之。”老叟要请三人入内稍坐,喝一杯香茗。
云三娘谢道:“不敢惊扰,我们要紧去了。”老叟也不再强留,说道:“那么等你们暇时再来欢聚数天,谈谈桑麻吧。”
云三娘等三人遂和老叟告别,各自跨上坐骑,勒转马头而行。老叟也闭门进去了。玉琴瞧了这种情形,心中有些疑惑,忍不住在驴背上向云三娘问道:“那老叟究竟是个何许人?吾师如何与他相识?”
云三娘的坐骑正和她相并,遂微笑道:“我和他是不甚相识的,余观海师兄却和他缔交深厚。
不知在那一年,我和余师兄来北京,余师兄曾偕我同去拜访过他一次,所以今日认得他。据我所知道的,他姓钟,名遁世,有十分的好剑术,在我们之上。你们不要轻视他年纪老耄啊!他在此住有数十年,天天灌园。
他的儿子早已故世,只有一个孙儿,年纪约有十六七岁。得乃祖薪传,也有很好的武术。可是钟老叟偏偏不喜他的孙儿习武,请了一个宿儒在家,教他学文,不是很奇怪的么?他这个人性子也很怪僻,一不喜和人家多说话,二不肯管人闲事,三不喜吃荤,常常闭户不出,所以余师兄既然不在那里,我也不欲去惊动他了。”
玉琴听了说道:“越是有本领的人,越不肯轻易暴露。象我们的行径,却未免太认真一些了。”
剑秋在龙驹上接着说道:“恐怕他老人家不肯出来多事,否则若得他同去,四空上人不足惧了。”
云三娘道:“他当然不高兴出来的,不然你们的余师叔早已请他同行了。”
玉琴道:“现在有了吾师与余师叔,合我们四人之力,难道天王寺还破不成么?我也不信了,不过可惜袁彪夫妇远在关外,不及邀他们同去,他们倒很高兴的。”
剑秋道:“小鸾的镖果然精妙,智能被她发中一镖,足寒淫僧之胆。我想师妹的眼功和手法也是很好的,以前在荒江雪天出猎,有一鹰盘旋天空,我发一箭,没有射着,却被师妹射中了,我很佩服,所以师妹何不也练习一种暗器试试?”
玉琴道:“我素来不喜欢以暗器胜人的,大家须放出真功夫来决一胜负,也教人家输了佩服,何必要乞灵于暗箭伤人呢?”
云三娘听了点点头道:“玉琴之言甚是。现在我们闲话少说,余师兄既已于昨天动身到张家口去,我意以为我们不必在京师耽搁,也就快快赶上去吧。”
剑秋道:“师父说话不错,我们也没有事要耽搁,目的是在天王寺,那么一同追赶余师叔去为是。”玉琴亦无异议。三人就此向张家口登程进发。琴剑二人更是心急非凡,屡屡加鞭。
这一天已到了张家口。正近炎夏,天气很热。三人投下一家客店住宿,黄昏时趁早用过晚饭,一齐坐在庭中纳凉,瞧那边萤火隐现于树间,微风送凉,很是悠闲。玉琴说道:“我们已到了目的地。可是不知余师叔住在那里,令人好不焦躁!”
云三娘道:“你不要性急,明天白昼我可出去访问他。好在他这个人自有一种怪模样,很问得出的,无须多虑。”
剑秋仰首望着天上的明星说道:“一个人的行踪真是说不定,自己也不由作主的。初时我本想上昆仑山去。后来中途遇见乐山、乐水二师弟,始知一明禅师不在山上,我遂折回至临城访晤贾三春。
凑巧他又赴杭州去了,我在贾家住了好多天,有小神童瞿英和贾三春的小女儿芳辰伴着我消遣长日,也不寂寞。后得贾三春家信,知他将在杭避暑,我就动身想到杭州去一游西湖。不料途中出了这个岔儿,幸有师妹和我师前来相救。此番忽又自南而北,重至张家口。岂非萍踪无定么?”
云三娘道:“天下事本来如此。世人欲虽巧为,天已早定。不然我又怎样会和你们遇合呢?”
玉琴道:“不错,我们此番北来,途中却又遇见李天豪夫妇,得知龙骧寨大略情形,省得我们去走一遭了。”
三人正谈着话,忽听外面有人匆匆跑了。高声喊道:“掌柜的,快到太白楼去瞧热闹啊!奇人奇事,不可不看。”
接着掌柜的答道:“顺风耳朵,你且稍侍,我有一笔帐记了就来。”
那人又喊道:“记什么帐?快看要紧,不要错过了时候。”三人闻言,忍不住一齐走出来。见有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披着一件布衫,敞胸赤足,手中挥着芭蕉扇,正在催柜台里的店主。
这时掌柜的已除下眼镜,走出来说道:“去、去、去。”剑秋连忙止住他们道:“请教有什么热闹可瞧?可值得一观?”
那汉子白瞪着两眼道:“你们倘也要瞧热闹的,快跟我去。我没有功夫多说话啦!”说罢回身便望门外跑去。
店主人对他们带笑说道:“这人姓曹,是本地的小热昏,专在街头巷尾讲新奇新闻的,所以别号顺风耳朵。他教我去瞧热闹,一定大有可观。客人们请一同去可好?”
剑秋、玉琴、云三娘遂跟着店主一齐向前边大街上跑去。见那汉子在前面相距二十多步,时时掉转头来喊道:“你们快些走啊!”三人本可放出飞行功夫来,一蹴而就。但是他们不欲轻露行藏,动人惊疑。所以仍随着店主走路。店主是个大胖子,早走得气喘不止。跑到市梢将尽处,见那汉子立在一家酒楼门前。
大声喊道:“在这里。你们自己上来罢。”说着话走进去了。
云三娘、玉琴、剑秋随着店主走到那酒楼之下,见招牌上写着“太白楼”三字。楼上人声鼎沸。楼下也挤满着许多人,东一堆西一簇的,不知在那里讲些什么。三人也不顾店主蹒跚了,径自走上楼头,见沿街一大间楼上,排列着不少人,好似砌着一垛墙头。那个汉子不知挤到那里去了。只听得里面喝一声:“请啊”,声震屋瓦,众人又大笑起来。云三娘和玉琴急欲瞧个究竟,将玉臂向两边一摆。众人急闪出一个隙地来,让他们挤入人丛。店主人却挤不进,只得立起脚尖,伸长脖子,向里观望。
有几个轻薄的少年,一见二人花容月貌,如江东二乔,清艳绝伦。嘴里便叽咕着说道:“咦,那里走来两位姑娘?生得好不美丽!我们看了醉汉胡闹,又有仙女降凡,来供我们眼皮儿上的欣赏了。”又有人说道:“不知这两位姑娘有没有丈夫家的?不然我倒要来做个大媒,包管人家快活的。”
剑秋跟手挤进,立在玉琴背后,怒目而视,众人才不敢多说了。
三人遂向里面瞧去。只见东边一个酒座上,有一个乞丐模样的汉子,箕踞而坐,那丐穿着一身敝旧穿破的夏布衫裤,赤着双脚,瘦长的面孔,目光炯炯,正是他们要找寻的飞云神龙余观海了。桌上堆叠着数十个空酒壶,右手正拿着他的铁钵,向他左手托着的大酒瓮里舀起一满钵酒来,张开了嘴,汩都都地喝下肚去,将空钵向对面座上的人一照道:“请啊,请啊!俺若喝不过你,非为人也!”
三人向西首座上一看。见坐着一个矮冬瓜,身躯短小。蜡黄的面色,两个眼珠滴溜溜地尽转,脚上踏着草鞋,腰里缠着一条黄金带,灿灿地发出光来。不是闻天声还有谁呢?在那闻天声面前的桌上,也摆满了许多空酒壶。他双手捧着一个酒瓮,见余观海又喝了一钵酒。便说道:“很好。我也来一个。”
遂掇起那酒瓮,将口凑到瓮边,喝了好一刻,方把瓮放下。说道:“小二哥快快再取一瓮来,我这里告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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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小二没有回答时,闻天声将酒瓮一摔两半,在他身后有好几个都砸碎了。余观海同时也掂起两个酒壶,随手一捻,变成一片烂锡。向梁上一飞,两片锡便插在梁上了。将手拍着桌子喝道:“店家,你们又不是聋子?为什么不添酒来?等到我们喝得兴尽,决不少欠你们一文钱。不要触恼了我的性子,把你们的太白楼也拆掉啊!快快把酒添来!”一边说,一边又将铁钵舀着酒尽吃。
闻天声见无酒可喝,不由愤怒,冷笑一声,对余观海说道:“你这个顽意儿也很不错,我也来顽顽。”于是他将桌上的酒壶也拈了两个,将手一捻,变成一长条烂锡。信手向梁上飞去,整整齐齐插在余观海的左边。余观海哈哈大笑,又拈了两个酒壶,飞上去插住。闻天声也接着如法炮制。两个人你飞我插,顿时间梁上插满着扁的长的酒壶锡。瞧得众人呆了。
剑秋侧转脸,凑在玉琴耳边说道:“原来是他们两个酒大王碰到了头,闹出这个趣剧来。我瞧他们两人各有些负气好胜的样子,所以如此闹酒。倘若尽管再闹下去,这家太白楼真要被他们拆倒了。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们何不上前打个招呼,劝住他们呢!”玉琴微笑道:“我们且作壁上观,看他们闹到何时去?落得好看。”
云三娘听他们讲话,也凑近过来说道:“原来是余师兄在此闹酒。但不知那个矮冬瓜,又是何人?瞧他神情也是一个草莽游侠吧!他的酒量可观,大概还在余师兄之上。你们可认得他么?”
玉琴道:“认识的,他确乎是个隐侠者流,飘忽无定,不露姓名。以前在山东道上,黑店诛盗,他帮着我们动手的。我父亲的仇人下落,也是他告诉出来的。他姓闻,名天声,他的来历,却不详细,他也不肯说的。”云三娘点点头。
此时大家忽然喊道:“让开。”只见两个店役,扛着一大瓮陈酒前来。放在正中,对二人说道:“客官,请鉴谅小店里的酒已完,只有此一瓮陈酒了。并不是不肯出卖,尚望二位客官分喝一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