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顺着窗棱悠悠跳入大殿,风吹不起绿绸窗帘却将一层绯红纱幔刮起一层粼波,立柜台前两盏陶沿红烛承风舞动着火苗,忽而偃下光忽而又凝住势头。
宁伶姬拢着燕白罩袍,杏眼流转懒懒的瞧上了铜镜里的自己,昨夜因着赶绣工睡得晚,今晨一起眼下竟浮上淡淡的青色。
或是自己真的老了!宁伶姬略略叹了口气,想往日刚进宫时不过二十芳华,即便通宵熬夜也不似这般倦色浮面。
可那早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从宁淑人晋升为现下的宁贵妃,几番沉浮勾心,不叫人心竭也是难呢。
“娘娘,切莫让烦心事扰了心。”站在身后的戚嬷嬷瞧她似有心事柔声安慰着,手下功夫不停,小心仔细的将一缕长发盘于头顶,手法娴熟的一绕便成了一个发髻。
顺手又拿起案上的一支银簪步摇插在侧发,抬眼,冲着铜镜里的主子祥和笑起。
“母妃~”
随着悦耳轻铃的唤声,少女一路小跑进了寝殿,身披桃色缎锦外袍,没过脚踝的长裙牵起百褶衣摆飘然而过,活像个小麻雀轻盈在树枝跳跃。
戚嬷嬷守礼的恭敬站起,躬身施礼道,“公主殿下安好!”
宁伶姬提起精气神,在倦容下舒展浅笑,稍稍侧身迎来少女的早安问候。
“这几日你倒是勤快,来请安的时辰一日比一日早。”宁伶姬摆了摆手让她靠近,见腰上宽带松懈,赶忙帮着重新收紧。
姜萱,兖国六公主,怕也是如今众多公主中最是受宠的一位,倒不是她伶俐多讨人喜,全因她的母亲是宁贵妃。
姜萱不悦的嘟起嘴,带着气话委屈说道,“还不是因为姜芷。”
宁伶姬也听下头的奴才说起,前几日姜萱在玄鹰军受奚落的事,可说到底,根还是出在她身上,谁叫她闲着没事儿乱跑,去别处也就罢了,还偏偏跑去玄鹰军营地搅扰士兵训练。
姜芷可不是能随意糊弄的人更不会像宫人那般万事顺着她,二话不说拿起弓箭做起拉弓状,吓得姜萱抱头求饶,那落魄受惊的样子还不成了全场笑柄。
从小哄到大,可是从未像这次一样丢尽了面子。
此恨不报如何消解心头怨气,自那日起,姜萱便夜夜爬到宫门城墙躲着,想着哪次能抓着姜芷装神弄鬼的证据。
“整日在宫中扮鬼样,哼~我定要抓着证据,去父王跟前告御状。”姜萱极好看的桃花眼漠然一挑,似是又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公主,切莫动气。”戚嬷嬷说话一向慢条斯理,更不少礼数,略略低了低身子方继续道,“老奴前几日听闻五公主的夜游症已被幕山延泽堂来的弟子医治好了。”
“幕山延泽堂!”姜萱不敢相信,提着尖锐的嗓音叫道。
戚嬷嬷颔首,补充,“也不知五公主如何结识了那延泽堂弟子,更叫他在寝殿瓦檐上连着守了两日,也是那以后,五公主再没半夜出现在宫巷里夜游。”
姜萱听了心头的委屈更是泛滥成灾,她怎么不知还有这种事,平白害得她好几日都没睡好觉。
脚下一跺撇嘴便冲着宁伶姬撒起娇,“母妃,您瞧瞧~延泽堂竟然帮着姜芷,您什么时候把他们拉拢到咱们这头啊。”
宁伶姬被吵的脑仁子疼,此事若不提便罢,如今提起更让她胸口堵得慌。按着她的如意算盘走势,剧情应该是这样的,鹿飨宴帖子送入明府,明家两位公子盛装出席,而那延泽堂弟子亘谷更是对此番邀请感激涕零……可现实却恰恰相反,亘谷并未到场,而明家公子也不知怎得不见了影子。
忙活许久,竟全都成了泡影,宁伶姬不难受才怪。
戚嬷嬷瞧她脸色微恙,不用想也知定是姜萱的话惹的她勾起了心头不快,可如何宽慰这糟心事仍是块心病,也不会就此清淡完了,倒不如劝劝姜萱,省的她再哪壶不开提哪壶。
戚嬷嬷在宫里生活三十余年了,说什么话,如何说话,她自有一套玲珑路数。
依然是宽慢的性子,戚嬷嬷迈着脚下的碎步不疾不徐上前劝起,“公主,延泽堂的贵人日后有机会定会再请,您且少安毋躁。”转而这又连连宽慰起宁伶姬,“娘娘,昨日已将鹿肉送去明府,即便明家公子未在宫中享用,瞧着您送来的恩典自然也是万般感恩的。”
伺候两个爱生气的主子也真是够费心,得亏是戚嬷嬷习惯了,若是换个新人怕是要跟着她们一起自怨自艾了。
姜萱一听还有机会,脸上立刻换上笑颜,“可得尽快把贵人邀进宫里,我得让他算算日后我要嫁的如意郎君究竟是何人。”
戚嬷嬷跟着欢喜,说着好话,“公主金贵,所嫁之人必然是千里挑一的好。”
“那是。”姜萱高傲的头快要仰到天上,话中得意说道,“我可不是二公主那般的短命鬼,更不会如四公主一样家给什么臣子,至于姜芷,哼,不过也是远嫁的命,那万俟族汗王可……”
“慎言!”宁伶姬微蹙起眉头,实在是听不惯姜萱如此口无遮拦的妄言,终是狠心打断。
皇宫内院哪像平常家宅,做事得处处小心说话更是,尤其还说到已故二公主和嫁为人妇的四公主,虽都是些不重要的人可若传到王上耳中,那便就成了大事。
姜萱这一早尽受委屈了,在城门楼子里待了半夜不说,到了临华殿还不能畅言,这公主做的可真是窝囊,还不如像姜芷那样,不受约束活的潇洒。
“娘娘,公主还小,无心之话不作数。”戚嬷嬷善做和事佬,轻缓说些安慰的话也甚是能叫人宽心。
宁伶姬提着衣摆从绣墩上起身,眼神掠过妆台边的铜鼎红烛,已经是烧到了蜡底,融成一堆剔透的流水残烛。
转眼这才看向姜萱,似是想到了什么,怅然说道,“十六岁!再过两年就婚配了,我十六岁那会儿……”
刚说到一半又怏怏不语,不知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竟想起以前的事儿。
“十六岁,也已是宫里最美的人。”
沉默中,竟响起一男子的说话声,带着厚重低沉的音质悠悠接话补充着。
“舅父~”姜萱一听说话声便知是谁,轻踮着脚步冲出纱幔跑去。
戚嬷嬷余光轻扫过宁伶姬,这便低身嗫步跟在姜萱身后迎了上去,“国师安好!”
国师司拓可是出了名的和颜,脸上总是拥着一团浅笑,虽已不如青年人那般朗俊,却总能在他饱经阅历的目光中寻到让人舒心的暖意。他也不总是如此慈眉善目,偶尔也瞧见他立在城墙边肃目的样子,紧闭双唇无半分悦色的表情那也是叫人退避三舍。
总也是国师身份,不管是温和的还是严肃的,对下人来说都是得要仔细伺候谨慎避让的。
戚嬷嬷已是六十花甲的老奴人,可腿脚还是利索的,紧走两步这就到了姜萱身侧,容她再多说两句寒暄的话,便小心扶着她连哄带骗引出寝殿。
红纱幔从房梁倾泻而下,如一尺瀑布遥挂眼前,可风稍稍一吹动,又如浮萍摇曳生姿。
“兄长无需早朝,怎也如此早的进宫。”宁伶姬隔着纱幔隐约绰绰看着那人身形,踟蹰着欲往前走移一步,最后还是收起步子站在原地。
司拓操着温和的语气说道,“昨日鹿飨宴上未能好好说上话,想着今日早些来陪你用膳。”
其实,倒也不是昨日太忙,而是宁伶姬没有兴致多说,借着鹿飨宴不过是想和明家拉近关系,事与愿违心里自是不畅。
司拓瞧出了她的心思,这一早便急切赶来想着宽慰几句也是好的。
宁伶姬静声,只是愣愣的看着一帐之隔的司拓,不觉思绪飘远,一时想不起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如此客气,就连说话都像是主仆之间的问安。
或许是从她进宫开始的吧,想到那日绿柳红枝的春色现在还是会有些遗憾。
他亲自将她送入宫,从此,两人以兄妹相称,时间久了,彼此倒觉得真的像是兄妹了。
“你在担心我。”宁伶姬轻启薄唇,洒洒几字如玉珠落地般干脆清爽。
司拓眼眸微震,自问起,自己的关心表现如此明显吗?
一瞬,他却又恢复如初恬静,挑明道,“明家人你不用管。”
“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你?”
“难道……不是因为落晖……”
“错~”
宁伶姬的声音稍有上调,却仍不失舒缓的节奏,一字一句听不出情感。
她那声“错”,一字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