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不过十二,怎么就死了?”
自打踏进这地府,明承的嘴就没停止过碎碎念,不是感慨自己短命,就是满心厌弃身上这件通白粗布长衫。
不过十二载阳寿搁谁身上都觉得亏,牢骚两句也情有可原,可究竟为何看不顺眼这身衣服,没别的原因,就是瞧着太过丧气。
可不是该丧气,如今的他已是死尸一具,不过飘荡在地府里的一缕游魂罢了。
即便再是万般留恋阳间,现在也都是无济于事,任你是皇家贵族还是破落百姓,在阎王的生死簿上不过就是一串数字,时辰一到谁也不敢强留。
而今他只剩下懊悔,气自己怎么就脑子一发热要去翻墙头,而那堵不过六七尺高的墙,怎么就跳下来能摔死人!
奇怪,太奇怪了,人要是点儿背喝水都塞牙,走路都崴脚,翻墙都能一命呜呼。
“哎!”明承无奈的摇了摇头,学着书院老学究们的深沉,双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的悠悠踱步,不觉咂摸起嘴,回味着残留在口腔中的一口肉香,那是他还在世时吃的最后一顿烟火饭,满口香腻的梅菜扣肉真是一绝,肉入肚中时还曾感慨“死而无憾”,没成想,嘴像是开了光似的,竟然还应验了。
忽而一阵泠泠作响的风铃声乘风而来,明承这才从往事中回过神,顺着响动寻找音源,略略低头这才注意到淹过脚面的一片浅草。
这草没什么特别,可以说是随处可见,不过,长在地府中它便有了新的名字,“幻魂草”。虽瞧着不起眼,但轻轻拨动它便会发出清脆的铃响,实在悦耳。
明承好似发现了新的乐趣,喜欢上了这比清泉还要动听的声音,故意快走几步,衣摆撩在草叶上摇动起宛如天籁的空灵弦乐。
不及束发,凡胎未定,死,魂以前世音容入地府、走奈何!
死时年仅十二岁的明承,还未成年束发,眼下的大人模样不过是他前世的造身,心智也只有十二岁孩子那般天真单纯,只是一片轻灵作响的幻魂草便让他玩心大发,欢乐半晌。
“卖猪肉的,别走!”
明承听叫声脚下一顿,回头望去,没人!难道是幻听?
可明明是在叫卖猪肉的,自己为何要停下来。明承摸着脑袋皱起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那声刺耳的高喝听着让人厌恶却又分明很是熟悉,仿佛就是在跟自己说话。
那人说话声回荡在耳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轻柔缠绵的少女絮言。
“明大哥,我爹同意了咱们的婚事。”
“真的!你瞧瞧我这猪肉铺子,盘出去能够彩礼钱不!”
“我爹说,不要你的财礼。”
“孟小姐,我发誓,这辈子只对你好。”
“还叫孟小姐,该改口了。”
“是是是……阿妍……”
……
明承没站稳脚踉跄了一下,脑海中两人对话的场景愈发清晰,像是遗忘许久的事一件件被挖出,那些看着与自己无关却又熟悉的画面,幕幕回放重启记忆。
这不是什么戏文,更不是旁人的爱情故事,件件都是真切发生在他身上的过往,那个满眼温情的女子是明承曾爱过的人。
那一世,明承是个猪肉商,因家中排行老二,大家都叫他明二,至于具体的名字恐怕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我是个卖猪肉的。”明承脑子里除了死前十二岁的种种外,又多了第一世明二的记忆,刚还失措的表情上瞬间浮起一层浅笑,颇为欣喜的自言起,“想起来了,我卖的猪肉最公道,就连孟大小姐都……”
说到孟大小姐孟妍,他又忽而语止,脸色沉下,温吞着继续呢喃,“我抛弃了她娶了旁人,然后,她杀了我!”
那把终日不离手的剁肉刀已经跟了他七八年了,宽背利刃,梨花木柄,因为长时间被肉油沁的缘故,锃光的刀刃让人瞧着就寒意四起。他应该没想到,用来剁肉宰猪的刀,竟然会要了自己的命。
有些记忆还是不要想起的好,那把剁肉刀砍在胸口的一幕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可一想起来身上还是不自觉泛起隐隐的痛,就连孟妍诡异失声的笑都能让他浑身一颤。还好,还好,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幻魂草银铃般的响声不减反增,一阵阴风而过,铃声由远至近悠悠传来,那是在为死者招唤前世的记忆,淡淡的青草香更是让每段经历刻骨铭心。
“哈,怎么着,不卖猪肉改开赌场了。”明承脸上的表情转变极快,刚还沉浸在对孟妍的愧疚中,转而又眼露不屑,嘴角上扬闷声一笑,轻轻揉了揉有些昏沉的脑袋,对于强行入脑的新记忆还有些不适。
他已不再是那个刚刚去世的十二岁孩童,有了前世的记忆仿佛顷刻长大,清澈的目光不再,嘴角扬起的笑渗着邪魅,纤细的手指轻挑起鬓边的长发不时在指尖玩弄。
刚还对幻魂草兴趣盎然,转念便烦了那些躁心的声音,跨起大步没有丝毫留恋的向前走去,直到一双白靴被河水浸湿方才止步。
这是从奈河流过来的水,碧清一汪,将将没过他的脚腕。
“呲~~”河水扎人的凉意让明承不觉倒吸一口气,像是细如牛毛的针从脚底窜进体内,冰冷的刺骨寒流顺着血脉在五脏六腑生根。
明明河水冰冷刺骨,他偏偏要硬挺着挤出个笑,咧嘴露出一排咬紧的牙关,又从齿缝中自语道,“哼~我明炎还没怕过谁。”
明炎,明承的第二世,一个开赌场的读书人。想想也知道,文文弱弱的读书人能搅动赌场这趟浑水,必然是个有手段够腹黑之人。
可到头来,还是死在了女人手里。她叫孟晓环,前世,孟妍。
不知是从何时起的孽缘,这两世的人生注定都绕不过她。
“表妹,你娘在世时就把你许配给了我,如今,我想娶你,你愿嫁给我吗?”
“可我爹说,要等你考取功名后才同意。”
“怎么,害怕我饿着你!放心,眼下赌场生意越做越好,你跟了我,那就是明家大夫人。”
“那……我再跟爹说说……”
……
一幕幕往事重现,明承悔的肠子都青了。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还真是有些混蛋,当初若没想踏实过日子,就不该死乞白咧求着人家下嫁,一边甜言蜜语,一边还逛窑子,不出事儿才怪。
对家给官府卖了情报,赌场被一锅端,明炎在青楼逍遥了两日不见人,却苦了孟晓环一家。府邸被炒,父亲气死,孟晓环寻了多日竟在青楼找到快活的明炎。
柔弱如她,却生出一身蛮力,将挂在壁上的长剑拔出直径刺向明炎,温热的血喷向白纱帷幔,像一朵彼岸花热烈盛开,娇艳欲滴。她犀利不屑的目光轻瞟向被血染红的轻幔,掩盖不住内心的兴奋,蔑视的神态像极了前世的孟妍。
剑落,魂落,孟晓环颓然跪地,竟发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那声音比幻魂草的还要透亮。
本还强装欢颜,当前世的画面慢慢飘散明承的笑也消失了。那时,自己是当事人,不管错对总不自知,而现在,成了局外人,瞧着曾经的自己竟生出万般恼怒。
若非脚下刺骨的河水一阵阵抓挠着他的心,怕往世那些混事已让他羞愧难当,不过,对于今生只活了十二岁这件事也稍稍有所释怀,一切怨不得别人,只怨自己造孽太多。
散漫的脚下步子无力,当从河水中解脱踏上奈何桥时方感如释重负,短靴已湿却没了凉意,明承叹了口气决意快快走过这座桥,早投胎早些忘了这些糟心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