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这只固执的秋老虎似乎并没有归山的准备,盛夏的讯息也还依旧顽强地活在大地上,无所畏惧地静候着挑战它的“武松”。
这天的华川中学比往常热闹。与其说热闹,不如说嘈杂。九月一日,一个满地烤焦落叶被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脚板碾压得咔嘣脆的日子,似乎在为这又一学年的风暴提前奏响了哀歌。
“家长们往前面走,别在门口堵着,还有其他年级的学生娃儿些要报名上课嘛!理解一哈!往里走。”自古以来的校门保安大叔总是有着天生的金嗓子和从未见舒展开眉宇。校门口涌动着的高矮不一的人头朝着不同方向涌动着,一阵阵热流裹挟着大门两旁的栀子花香以及不知哪个兄弟湿漉漉的后背和下腋的酸爽味向新生分班榜的方向流动。
暴晒中的流动人群像极了日本地道风情刚出锅的石锅牛肉拌饭,浓郁胡椒酱汁还咕噜咕噜沸腾着热气。这样的情形,我自然是想到的,本想着分班这种随缘的无聊事儿何必顶着一脑袋的热气抢着知道结果呢。早与晚的缘分,该来的总会来。一边凉快凉快瞎溜达一圈儿也比在人群中当肉夹馍强。不过鉴于我身前这位虎背熊腰的行动派积极男子实在过于热情,我也就只当没想过什么了。
我爸,他好像对我周遭的事有着耗不尽的兴趣和磨不完的耐心,奋力冲在我学习道路上的前线,比我这个主干将都还卖力,差点就刹不住他那动力小马达了。硬是拖着他那圆溜儿的大肚皮挤到了“人民”的最前锋,火速查找我的名字。
“诶爸,你帮我看着吧,我身高不够仰着头望刺眼睛!树下等你哈。”挣开他厚实的大手,准确来讲是“闷热”的粗手,我选择在“人民群众”的后方做保卫工作,也就是在大树下纳凉。不知道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小学以数学99,语文98的傲人成绩光荣毕业的我,竟然也会在九月一号看榜的这一天慌了神。但也许是比起范进中举那般痴望着一堆堆陌生的名字榜,我更愿意打望打望这个我即将度过三年的人间“仙境”的表面风貌。
而事实上,唯一的风景却是耳里灌满了保安大叔的维持秩序的河东狮吼,眼里充斥着一颗颗火辣辣的青筋人头。这一波波的家长啊,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很快,他们就会消失在我们的开学第一天上,消失在我们需要的地方上。仔细想想,我爸除了能在这些无谓的小事上冲刺前锋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能让我想起的正经事儿。
大门外边拥堵着一辆辆家长的私家轿车,车内不慌不忙,喇叭都不屑于鸣一声,人家早已对分班情况了如指掌,大抵已是来给老师送礼打招呼的了;大门这边儿,是我爸这样的一群家长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和激情在千人名字中只为寻求一人一班的对号入座。他能知道什么是好班差班呢,也无非是找到“宋点点”这个名字有一个归属,心里踏实罢了。我爸呀,他也就那样儿吧,起码跑跑腿儿他能减肥,也挺好的。
正想着这些没用的,就看见我爸那虎背熊腰,揩着额上的大汗放慢着脚步过来,步履完全放松,如释重负地老远就冲我笑。我不地道地说心里话,俨然真像一条哈士奇!“点点啊,好运气嘞。”他一过来便是一拍肩“你分的这个班尖子班呀!”笑容更加肆无忌惮了,嘚瑟得像是中了彩一样。“哈?你又哪道听途说的是尖子班昂?”我耸了耸肩,手不自觉地扯着书包肩带儿,使了个并不信任的眼神给他,却在语气中暴露出我想听下一句的心理。“哎哟我骗你干嘛?你们小学班上那个不是叫陈末的那个男生啊,小学被你经常回家抱怨说他完全不沉默的那个张扬鬼啊,就是他啊,小学第一名,同你又是一班了嘛!你们班要不是尖子班那岂不是亏待了他撒……”
……
时间静止了一般,眼前一切已经虚化。耳中只有一个不愿意被提及的两个字,这个名字的出现继续了我小学未敢做下去的噩梦。
胸口一腔的热流在暗中迂回涌动,伺机喷涌,等待我亲自去分班榜前眼神确认。扔下书包甩给还在偷乐的爸,跨身几个健步踱过人群。开启人脸搜索一般的神速在数千人名字前扫刷,却能立刻在目标名字“陈末”上定睛。这个名字总能激发我所有怒火的潜能,六年之持久,我已经在超越潜能的路上无问西东。
是的,这是事实,我又一次,和他同班。那我暑假烧的高香,以往过年除夕夜许的终极大愿望,都许到哪儿去啦?果然没充钱就是劣质待遇。看来,人设是没法更新了。继续我小学没战斗完的长征吧,阿丽塔—宋永不言败……
一面心里假装士气大增,一面身体却很诚实地往黄角树方向狂奔。见到树下歇息的我爸,捧着手机刷着华川区小城的早间新闻,外放着微信朋友圈的小视频,嘴角不自觉地微扬,又投身到另一个别人的喜怒哀乐中去了。早已把早晨领我看分班的事抛之脑后……也对,他只是来带我看情况的,没义务承担我的郁闷,他就是这样,大人也就是这样。
“爸,我想转班,什么法都行。或者,我不想读了,真的。”果然还是抵不住心里那只委屈酸楚得实在不安分的小兔子的挑逗,眼泪果真就不值钱地往下大颗大颗地掉,我抽搐地嘴唇,才晃过神来,却不敢相信这话已先我而出。
九月一日的确不是什么好日子。可悲的是,让人厌恶的不是上学本身,而是上学面对的人。
我心中有一团火,过路的人只看见了烟。而我爸定是路人中的领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