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格外漫长似的,明月在床榻之上,沉沉睡着,睡梦中,总是有两张相似的脸,一个邪逸俊美,勾魂摄魄,一个温雅淡然,润如暖玉,一个蹙眉说:再不许答应做别人良人了,我可是你的情郎!另一个浅笑着:以月为誓,星辰为盟,我不会改变心意,你呢?你的心变了吗?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两张脸在交替,两个声音在叠加,她头痛欲裂,想抓住那张邪美的脸,曳住了衣角,一低头,却是一片白衣,她抬头,这张脸又换做了朔哥哥,仍然温润的表情,眼神却锋利如刀,步步紧逼,叩问着:你的心呢?你变心了……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这都是骗人的对吗?你变了心对吗?
小白跪伏在一旁,见她一会儿傻傻笑笑,一会儿却又像哭了,柳眉蹙作一团乱絮,额前汗珠津津,口中不断呓语,一副十分不安又难受的样子,遂将她冰冷的手握在自己双掌之中,哈一团热气,再轻轻搓着,反反复复……
“朔……玉玦……”
小白埋在手掌间的眼神一紧,与她初见时腰间的那一枚龙纹白玉玦又隐隐浮现,耳边冷风呼啸,回荡着那人那话。
“她不属于你。”
“你会把她送回来的,心甘情愿送到我身边的,我,等着你。”
他的手握得更紧了,盯着她的眼瞬也不瞬,仿佛担心稍有松懈,她就会消失。
“小白……小白……”她又浅浅呓语,被握的手仿若有了一丝力量,反握了回去。
小白立即惊喜着回应:“我在……”
“你……混蛋……”她身子一直,床榻上的两只腿又开始乱踢一气,醉意含糊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几分,却是不可抑制的气愤,“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小白一愣,随即释笑,那笑是骤雨过后放晴的天空,是天空之上横贯的一道彩虹,尤挂着雨滴晶莹,却掩饰不住温柔绚烂,“是,我是混蛋……”
她踢得满意了,缓缓歪了下高枕下的头:“喜……旁人……不……”
她这一句说的断断续续,小白细细凑近,才听辨出她这语无伦次的一句话,心中只觉狂喜,也跟着语无伦次:“好,知道,一定。”
他眉心舒展,眼角那一抹剔透晶莹也随之晕开,无比珍视地捧着双掌之间她细腻如白芙蓉般的手,低声道:“好,我答应你,不喜欢旁人……”
芙蓉花瓣样的手指在他哈下的一团热气里缓缓绽开,他的唇,倔强、苍白,掠过她每一瓣指尖,却颤抖、滚烫……我又怎么会喜欢上他人?我的心,自第一眼遇到你的一瞬,就已经被你暗暗偷走,没有你,我就没了心,你又要我如何在这世间煎熬……
夜沉至静,房门拉开一条缝,田汶露出半张脸,小心翼翼探头,声音轻的不能再轻,仿佛做贼:“公子——公子——被褥拿来了——还需不需要——”
他挤着眼睛,本来担心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捧着婢子们呈上来的一床被褥在门外已经晃晃悠悠好半天,此时不经意瞥了一眼,发现公子跪伏在床榻边,而那个不知从来而来的女子正肆无忌惮四仰八叉地躺在公子的榻上!
他早就听说公子受了刀伤,好不容易回到临淄,还没得静养不说,怎么也不能让公子坐地上吧!
田汶心中莫名鼓起勇气,也没得公子允许,将门开了一人宽,身子一侧,顺进了屋里,恭恭敬敬奉上两叠被褥:“公子,夜深了,您还是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要去奎台给主上请安。”
小白也不回头,闷声道:“好,被褥铺在床榻边的地上,你出去吧。”
田汶别别扭扭贴着小白的背在地上铺好厚褥子,心里嘀嘀咕咕:公子是堂堂公子啊,怎么能睡地上呢,这成什么规矩……
感受到了他的动作失了往日的麻利,小白回头:“阿汶,她是明月,是……”他突然一刻语騫,又转而坚决,“是我的人……”
田汶点头,直到小白已回过头去,将脸颊靠在女子的掌心,笑中缓缓流淌他从不曾见过的神情,他才知趣地挪开步子,发现自己方才竟不自觉点头点得太频繁以至点到脖子痛。
田汶最后拉上门时看到的一幕,是公子轻轻扶了扶那女子睡歪的头,帮她脱下鞋履,整齐地置于榻下,又为她盖上一床被子,细细掩好每一处角落,他缓了缓身,这才躺到地上刚铺好的褥子上,随意搭上被,伸手握住了那女子半垂落于榻边的手,仿佛很安心,很安适,轻轻说着:“丫头,让我一直握着你的手好么……”
不知为何,田汶转身,双手插袖,突然想要抬头看夜空。
月溅星河,如幻如梦。
他知道,一座冰川,曾在刀斧铿夺中岿然不动,如今,终于开始融化了,即使很缓,即使有些晚,但终究,千回百转,会流成溪河,汇成大江,最终海澜惊涛,与天同阔。
他突然想起蒙不移的那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心里一哆嗦,公子怎么可以不寿呢?公子是世间最好的公子,若真的有“不寿”,那这所谓的宿命不如降临到我身上吧,公子有志,有家国,还有情爱,反正我什么也没有,只要公子真正快乐,我就算真的“不寿”,也值得,对,“人生不在长短,只在值不值得。”
嘿,蒙不移这家伙,一月不说一句话,说话净说些奇怪的话。
屋内烛火一暗,田汶坐在台阶上打了一个盹又一个盹,昏睡中,公子的声音一直没有断过,只是太轻,他有点听不清了。
明月终于不再做纷杂的梦,她梦到一树海棠,海棠下有个天青色衣衫的背影,她笑着跑去拍那人的背,那人回眸,眼中斑斓邪隽,她调皮着跑开,手却被他拉住,紧紧握于掌中,他开口说了很多的话,一直都没有停,她却听不腻似的,两人就这样站在海棠树下,她不再想其他事,也不再想其他人,只想这样与他手拉手站着,站上一天,一月,一年,一生……
“若是那次长街上行刺你不来救我,我怕是早做了阎王门下的小鬼了。”
“你把我拉出鬼门关,就要对我负责。”
“你想做先生,那我们以后在临淄城开一间药铺好不好。”
“我做你首席大徒弟,你看,你也说了,我装过肠子,这是许多医者一生都没有的机会呢。”
“还有阿福,他打杂。”
“还有阿汶,那货油嘴滑舌,就做跑堂。”
“还有羽都卫,都派去上山采药。”
“我就是喜欢你啊,别人我谁也不喜欢。”
“我就是想要娶你啊,别人我谁也不娶。”
“我想要个儿子,不不,还是要女儿,像你一样,聪慧漂亮,不不,还是要儿子吧,女儿可不能像你。”
“除了我,谁能喜欢像你这样的女子,还是不能要女儿。”
……
说到最后,小白疲惫地垂下眉睫,靥上笑容熠熠。
他的眼合上后,微弱月光照进窗牖,碎银般的光华流动,明月唇边漾起微微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