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垂下来,忙完外面伤员的明月回到营帐,见小白一脸愁容。
“你可知道许多城内医馆和贵人府邸的医人几十年都没有机会见过这场面的,你上来就找肠子摸肠子塞肠子,可是难得的历练!”
抽着唇角:“所以我以后再也不要吃血肠炖茭芦了……”
明月思忖一刻:“我倒是觉得无妨呀,还挺好吃的……”
脸上的愁意没有散,这一顿肠子可不想白摸。“他昏迷大半天了,若是不能醒……”
“他流血过多,再等等,我见他虽然瘦弱,可骨骼结实,被剖了腹又能坚持到现在,且气息看来平稳,应是体质不错,应该能熬过这一关。”她走近细看伤口,麻茧上的血渍已经干凝,血看来是止住了。
一个青铜双耳圆壶蒸腾着热气缓缓被递至眼前,小白看着汤里飘着的几颗煮烂干枣和沉在壶底的半棵人参:“人参汤?”
明月点点头:“你腹部受伤还需要长期调养,趁现在有了人参,就不要含服党参了。”
接过温热的铜壶,他长眉一扬:“算你还有点良心!”
细细呷了一小口:“对了,还没问你哪来的人参?”
“二公子送的。”她淡淡地答。
乳黄色的汤汁在壶中微微一漾,拨散了桃眼中一闪而过的犀利,去望她,却全然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轻晃着手中沉甸甸的铜器,也未显露一丝不悦:“我说呢,这人参足有十几年之久,你哪来的钱买!”
他昂头将汤喝了个干净,随手将壶底扣在一边,似乎触到了什么柔软又略有坚硬的东西在慢慢颤动,视线低垂,发现他的手正贴着那受伤兵卒的手,厚厚的硬茧因春季的干燥撕裂了几处伤口,微微一动,牵引着内里的嫩红,他欣喜地去对视明月同样欣喜的目光,两人埋头去看那兵卒紧闭的眼皮下一点点骨碌,渐渐收锁的眉心自然舒展,然后如睡了一个深沉噩梦,缓缓抬开眼。
眼里糊着黏腻的眼屎,起初并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天地昏暗不明,恍惚眼前两颗极明亮的星辰并着一双略弯的新月,肚皮上的剧痛催他清醒,他努力睁开眼,才发现那星月是一对男女,均生得犹如神胎仙女,他立即感受到了这二人身份的高贵,吓得身子哆嗦一骨碌坐了起来。
他这一坐不要紧,明月简直要惊呼起来,如果不是介意男女之别,她直想一头将他扑倒按住那条伤口,丹砂是何等珍稀的药材,好不容易才止住的血若是因此再崩出来,再止可就难上加难,就算她能忍再用一次丹砂,也真怕小白会气涌百会穴直接把装进去的肠子再掏出来然后人扔去乱葬岗。
不不,他应该不会再想碰任何和肠子有关的东西,直接抛尸乱葬岗更有可能。
思绪一刻间,那士卒动作已经三两个,他也感觉到了肚皮上有些紧绷,腹内痛到极致,看着自己麻茧缠绕的腰腹,瞬间反应过来这女子的身份,整个军营都知道,白兰女君会医病,但身边这位小哥,看风姿倒像个极贵之人,看穿着又不太像,他不敢妄自揣测,念在自己没有死在战场上,更不想触犯什么贵人死得不明不白,他双膝奉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费力做了个叩谢的姿势:“小的谢两位贵人相救,谢两位贵人相救,谢两位贵人相救,谢——”
他一连谢了三遍,大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小白立即紧张地扶住他频频点扣的脑袋,他每扣一下就会牵动后腰,然后屈压那一团肠子,小白看得心惊肉跳,生怕明月缝伤口的绸线不牢实再流出那一地软濡红白,“行了行了,谢过了就麻利儿躺回去,自己被戎兵在肚皮上豁了个大洞不知道吗?”
小白这样一提醒,他突然想起自己晕倒前是在和一众士兵抵着城门,城门被撞开一条缝隙时挤进来几个戎兵,混乱中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见眼前白光一闪,肚子撕裂般疼痛,低头去看,鲜红中暗自蠕动出一团什么东西,头一晕,已经人事不知。
他从前见识过那些内脏肠子裸露出来的伤患,通常都是没得救,十个里九个都是直接埋了,如今他居然捡了条命,暗暗惊奇白兰女君果然是仙人神力。
“我还是去外面和其他人躺着吧,我只是个庶人,怎么敢躺在贵人们的帐子里。”
明月指了指他刚才躺过的草席:“这席子是圣女赐给重伤的兵卒用以疗伤的,你这也算听顺圣女的安排,没有人会怪罪你,快躺下,小黑,你给他检查下伤口。”
那个被唤作小黑的人当即把他按倒扒着他肚皮上的麻茧看了又看,面露释然地说:“还好还好,没有再淌血。”然后抬起头向着白兰女君:“女君大人,圣女也赐我一个席子呗,我今晚也住这帐子里可好?”
女君优雅笑笑,齿间锋利如刀:“不行!”
“怎么不行?他的肠子可是我放回去的!”他立即反驳。
小兵卒一听,肃敬地看着那个小黑,一脸认真地插嘴道:“我从小就死了爹娘,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烛火中狡猾一笑:“对对对,我是你再生爹,她是你再生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雍廪人,家住大奎山,兄弟中排老三,大家都喊我奎三。”
庶人很多没有名字,通常就按住所排行之类随便称呼。
遇到一个怒目,小白也不以为然:“孩子他娘,得给孩子起个名字才行呀……”
手指沿着下颌精致的弧度摩挲了几个来回:“你大难不死,福自天生,就叫福吧。”
福……有了名字的小少年喜悦笑起来,一时忘了伤口的疼。
“阿福,快跟你娘说说,给阿爹弄个睡觉的地儿,我都守了你大半日了,现在还要赶我出去!你看你现在伤的这么重,夜里没个人在身边照顾怎么行呢……”他语重心长地叨念着阿福,阿福倒也听话得很,转过头就去求阿娘让阿爹留下。
她不过长阿福几岁,却被这几声“阿娘”喊得心中柔软,自然想到幼年时自己在阿娘怀中撒娇耍赖时的情景,阿娘一头乌发垂下,发尖蹭在她脸上痒痒的,她每次都要撩起一缕在手指把玩。
“看在阿福的份上,许你先住一晚。“她笑了笑,“不过,你住屏风外。”
“阿福,我的好孩儿,还是你面子大!”
“阿福!”明月也觉这名字很有意,“再不许喊阿爹阿娘了!”
“对对对,以后喊我兄长,喊她兄嫂!”
“你有没有完?”
“嗯,这下交代完了。”
帐子帘翻动,带进一缕饭香。
婉儿双手擎一个方鼎,笑容里疲惫却是一天满满的充实,目光扫过帐内几个人,笑道:“都饿了吧,来用晚食吧。”
明月顺着味道飘过去:“什么呀,这么香?”
小白也起身探过去,却听婉儿笑意盈盈道:“伙夫单独做了一点荤腥,只给咱们帐子的,说是血肠炖茭芦。”
哈哈哈哈……爽朗之笑声带着不可抑制的窃喜,在百步之外都清晰可闻,婉儿不解明月为何笑得如此开心。
“三公子,你来吃一点吧。”婉儿不明真相。
小白眼角乱跳,摇头,回退,一脸抗拒。
明月抄起箸,搅动得帐内满满鲜香热腾,表情极致满意:“嗯——滑滑嫩嫩——”
“美味难得!”婉儿补充。
“阿福,你要不要吃点?”明月问他,眼角瞥着缩到帐子一角蹲坐着的那个背影,那背影有一丝的不安分,带着细微的蠢蠢欲动,她给阿福使了个眼色。
阿福是个聪明老实孩子,马上会意地喊道:“阿爹,哦,不,阿兄,你也来吃一点吧!”
背影磨磨蹭蹭站起来:“既然是阿福喊我——”一转身,见明月在箸上挂了软弹的血肠正狼吞虎咽,方才还冒尖的方鼎一回身的功夫已经被铲平,瞬间不能淡定,“你这馋嘴丫头,给我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