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边的广门市场,管夷吾正在收拾摊位上的杂货,这几日生意有些惨淡,他只几天前卖了两番草席,收得几个铜刀币,近日雕的木刻却是一个也没卖出去。
日色欲尽,他正要悻悻而归。
“喂,掌柜。”
忽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
巡城的官兵一贯而过,露出街对面一个娇俏的身影,高挽的发髻,青灰的长袍,一身男子装扮,秋水若神。
她唤他掌柜,他没有应声。
奇怪得很,他扛柴,别人都唤他卖柴的,他织席,别人就喊他贩席的,他卖酒,别人就称他沽酒的。
掌柜?
管夷吾暗自冷笑了一声,垂目摇摇头。
眼前的姑娘走近了几步,长衣飘飘,摇动了腰间的一块玉玦,日光在上流动,白玉通透无暇,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哎,掌柜,忙着收货了?”
“姑娘要买什么?”
好生凌厉的一双眼,头似未抬,竟能看穿自己的女儿身。
“那个……”一时竟语噎,“哎,你日日在这卖货,可知这广城门有没有什么偏门?”声音小了,“……后门也行……”
眼一抬一垂:“没有。”
如此城楼,怎能只有一个门?
“没有?!那……这么大的城楼,总有戒备松散些的地方吧,就是那种可以翻墙不被发现的?”声音轻得如耳语。
这次连眼也不抬了:“不知道。”
做过卫兵,与鲍子交好,又整日在东市卖货,说不知道?明月趁他垂头,默默翻了个白眼,鬼才信!
她装作没听到他的话,随意扳起地上一个木刻看了看。
四四方方一块槐木,四角是四朵姿态各异的蒹葭花,两边雕了一圈缱绻流云,上有弦月如弯弓,下看流水落高楼,雕工流畅,构思极巧,仿若鬼斧神工。
“老板,二十个币,这个我要了。”
管夷吾正在收拾东西,扯过包布的手停顿了下,又继续打包:“姑娘看错了吧,我这是木雕,不是玉刻,只收两个币。”
“余下的算作劳苦费,你不是还得带我进城楼?你放心,带到就好,我会自己想办法进去,绝不为难你!”说着拉开钱袋的抽绳,倒出两串钱币。
“姑娘,”管夷吾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你说这话是认真的么?”
“昂,认真!”她点点头。
“首先,你我素不相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近日全城戒严你应该看到的,在这种时候问这样的话,是很容易会被当作细作抓起来的,其次,别说我不知道这城楼守卫松懈之处,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你,所以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第三……”管夷吾神色微变,“我虽很需要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不会收你这钱的,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管夷吾将所有的篆刻打好包,系了个结,瞟着她,包袱甩至肩头,转身向夕阳深处走去。
“哎!木刻——”刻着蒹葭的槐木遗落在雪白的掌心。
“不值钱,送你了!”声音从绯霞晚照中传来,远天外,一行大雁斜斜飞过,层云叠置,管夷吾仰起头,浅棕的面庞在日光与彩云的交错间变换着明暗,明日的米粮仍是没有着落,他长长叹息,步子却轻伐,在熙攘的人群中,看不出半丝沉重。
“很需要钱?”明月逆着夕照拈起掌心的木刻,“却不收钱?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肚子重要,挨饿受罪可怨不得别人……”
市场褪去白日喧闹,木刻往广袖一揣,看来还得靠自己。
广门城楼算不得多宏丽,城墙皆由石板青砖堆砌,泥土一丝不苟地嵌在砖缝里,显然是新修缮过,想找个年久失修的矮墙看来不容易。
从夕阳时分走到天边紫黛一片,确实没发现有后门,看来齐国的城楼构造与王室洛邑有所不同。
有点难办……
“哎,你,干什么的!”一声怒斥斩钉截铁传来。
正要入夜,一个身影围着城门往来了数遍,着实可疑。
逃跑显然来不及,值夜的守卫已大跨着步子来到眼前,手中短戟一架:“什么人?”
“官爷……误会误会……我——”
“表弟——”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未让明月的注意从那柄短戟上偏移。
“酉时五刻了,表弟,该回家了。”声音又近了些。
直到身侧闪出一片粗布的广袖,明月方才一点一点转头,意识到这声音与自己有关。
青棕的手腕轻飘飘挑起搭在明月颈间的戟勾,犀利的眼神落在她的眉心:“表弟,差你出来买炭,怎么去了这么久?”
明月递上一个憨笑:“表哥,那卖炭火的地方十分难找,我转了几圈也没找到,搞得都迷路了。”
管夷吾调转视线:“官爷,我表弟刚打外地来的,不熟悉临淄的路,你别见怪。”
这人有点面熟,好像在附近市场见过,守卫收了短戟,又转而上下打量着明月。
小表弟立马识趣地递过几片币子:“我打洛邑来的,才来不到一天,确实不认识路,多包涵多包涵……
“现在城内戒严,注意点,快走吧!”
“谢官爷!”
对视,掉头,迈步。
“别回头,一直走。”管夷吾目不斜视。
“怎么是你?”低声细语。
“刚好路过。”漫不经心。
“那真是巧得很。”信你才怪。
“你进广城楼到底做甚?”斜斜一瞥。
“找东西。”神秘含笑。
“军情密报?”幽暗蹙眉。
“非也,我要那东西做甚!”盈盈摇头。
不是细作就好。
“城楼后西走五百步稻草堆后有一个矮门洞,砖土年久大概已经松动。”缓步驻足。
明月抬起头,三颗星辰斜斜排成一列,遥挂于远天,正巧横在他头顶木簪之上,峰挺的鼻骨衬着整张脸如刀削石塑,棱角分明,锐利一双眼眸满满沉稳的神色,却莫名好似染了许多风霜。
“出个价!”低手就开始掏荷包。
眼角忽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十个钱。”。
“成交!”叮当当甩了一串出来,他却没有如预料地伸手来接。
“你这人吧,太拧巴……”明月将串钱的缎绳松了松,飞快打了几个结,二话不说直接挂到他的腰间,掉头朝西走了。
一双绣银的羊皮短靴沿着青砖墙根走了一刻多,穿过白日里妇人们盥洗瓜菜的小水沟,踩得清平的水渍生出涟漪,月影自身后照来,水圈里荡漾着一个身影。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明月回望着管夷吾。
“这位大哥若想做贴身护卫就请走到前面去,你这样跟着我,我会以为你贪念美色,误把你当作色徒捉去报官的。”
夜空下深沉的脸庞浮上一丝轻笑:“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管夷吾眼神远远一瞥,明月随之望去,暗夜深处,虽空荡荡一片,却传来整齐划一的巡城步伐。
她正慌神儿,人已飞闪至眼前,突然将她一拉,温热的手掌在她颈间一压,避入一丛矮冬青,随即一队卫兵擎着火把而过。
“城门务必要守好,城内的几队都过去那边,快点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