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想好了,要亲自前往?”邑辛坐在太阴殿的书案前,眉头紧锁,眼神凌厉,望着眼前外表恭敬、内里倨傲的皇三子。
“儿臣想好了。”青遥站在殿下,神情温和,但态度十分坚决。
“青遥,不是父王不信认你,只是前往东洲,路途遥远,艰险重重,父王是担心……”邑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情,有帝王的猜疑,也有慈父的担忧。
“父王,前路虽艰险,但若能为大周开辟一条与东洲相联的商道,可谓一项壮举。况且,回来的人称,东洲富庶,其东部靠海的邻水城更是繁华恢弘,大城主司徒家族富可敌国,非我朝及贺兰家业可比。既然线已经牵上了,司徒家也有意向西开拓商路,儿臣必亲自前往,方能凸显诚意。”
青遥望了望邑辛,没有回避父王锐利的目光,接着说:“我朝若是与司徒家合作,将成地的玉器、金地的宝石与美酒、楚地的茶叶与丝绸、蜀地的精铁与布匹卖到东洲,换回金银充实国库,确是一条富国强民之路。”
邑辛垂下头,沉思了片刻,一时难下决断。不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用帝王的锐利眼神盯着青遥,道:“你果真是想开辟商道?”
青遥神情淡然,低头拱手道:“儿臣确是这般想?”
邑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想窥破他的心机。
青遥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清淡的微笑,“父王不是总说儿臣是乱世枭雄,非治世人杰吗?儿臣便是要向父王证明,儿子既打得了天下,也能安邦兴业。”
邑辛叹了一口气,垂下头,眼神缓和了下来,低声道:“遥儿,你恨父王吗?”
帝王的面目隐去,慈夫的面容浮现。
青遥愣了一下,有些困惑地问道:“父王何出此言?儿臣惶恐。”他习惯了苍凉王的威权与冷酷,不适应父亲突如其来的温柔与宽厚。
邑辛轻叹了一声,说道:“当年我攻下大金,令你的母亲含恨而死,也让你失去了母家的支持,变得孤立无援。否则,你也不必早早便上战场,什么都靠自己去拼。”
慈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虚弱与愧悔,也露出了苍凉王少有的脆弱。
青遥面无表情地道:“母妃是大金国的长公主,国既破,自然无法苟活。母亲姓肖,但儿子……姓赫连。”
邑辛望着自己的儿子,想在他的脸上窥探到谎言的痕迹,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青遥思维缜密,说话滴水不漏。他的淡然和冷漠、无懈可击,令殿上的帝王惊恐,也令苍老的父亲寒心。
这一刻,仿佛是父与子位置的替换。父亲从神坛上走下来,儿子却不再是那个柔弱的需要温情的稚子。他以惊人的、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了,变得强大,权威,刀枪不入,与虚弱的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青遥见父王愣住了,微微低下头,恭敬地道:“上战场是儿臣的选择,与他人无由。”
“你……”邑辛迟疑了一下,道:“想过这大周的储君之位吗?”
太阴殿内就只有父子两人,说话的声音显得格别的清晰。大门紧闭着,殿内烛火通明,照亮了两人的脸。
青遥的脸上扬起了淡淡的微笑,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反问道:“父王想过吗?”
邑辛的神情有些沉重,但言语诚恳:“当然想过,但朕亦有自己的顾虑。朕并非猜疑、忌惮于你,朕是苍凉王,不似这些中原的皇帝,懦弱无能,天天担忧自己的儿子迫宫篡位,终日打压胁迫。朕了解自己的儿子,朕不担心,但是……”
青遥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依旧未减。
“遥儿,”邑辛艰难地开口,“你知道,几大皇子中,朕以前最疼爱你。你聪明、大胆、不服输,人人都说你最像朕。你也最不怕朕,总喜欢跟朕呆在一起。可是,随着你慢慢长大,朕觉得你不再与朕那么亲密了。”
青遥有些动容,脸上闪现出一丝温柔的神情,淡淡地说:“小时候,父王是儿臣心目中的大英雄,儿臣总是想,有一天要成为父王那样的人,带领千军万马,去征服天下。”
邑辛点了点头,说道:“但你不甘心只走父王的路,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朕知道。”
或许这是父子俩这么多年,第一次坦诚相待。然而,也只能点到为止。他们不仅仅是父子,也是君臣,是皇位与利益更替交换的两端。
而这一刻,仿佛一个全新的苍凉王诞生了。他的年轻与野心,邑辛太过熟悉,他知道没有什么能阻拦赫连家的血脉奔涌向前的决心。
青遥看着坐在龙骑上的大周朝皇帝陛下,忽然间惊觉,父王真的老了,神情怠倦,举首投足都似个虚弱的老人,一个慈悲的父亲,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莫明的伤感。
“青遥,”殿上的慈父一脸诚恳地说:“你能答应朕一件事吗?”
“父王请讲。”青遥微微低下头,拱手道。
“倘若有一天,你成了这大周朝的主人,我要你维护我大周的传统和习俗不变,保证赫连一脉及几大家族的势力不减,”慈父仿佛有些哀求地说道:“保住你那几个兄弟的命,让他们做个悠闲富贵的亲王,你能做到吗?”
“儿臣不能!”青遥不假思索地回道,脸上面无表情。
长久的沉默。太阴殿里干燥而阴冷,悄无声息。父子间的对峙最终以沉默收场,像一场终会到来的决裂,比预想中来得快,比预想中冰冷,也比预想中平和、不动声色,满是忧伤。
最终,周王叹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平常的坚毅,也恢复了天子的威严,平静地道:“好了,东洲的事,你就按自己意思去办。”他挥了挥手,那手黝黑、苍老、粗粝、骨节突出。“退下吧!”
青遥行了礼,退了下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幽幽地说:“我尽量,让他们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