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的《公祭祁夫人文》说:“眉公曰:‘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语殊为未确。”可见,德才对一个女子而言也是有轻重的,德才兼备固然极好,可若不通理,读了书反倒坏了。所以女孩子既读书,便须拣些正紧书读,不然倒不如做好针黹女红更为容易。这也正是“宝姐姐”关于读书所发的高论。
而在农村,一个小伙子挑选媳妇,只要求姑娘勤劳朴实,相貌端正,孝敬公婆就可以了。这样的女子,在婚后会极大程度上受到丈夫的宠爱,得到公婆的体贴,也会在她那落叶般的平淡中,幸福地过完一生!而对于富家千金来说,有了才华也并不碍事,因为会增加她们的魅力!——可是,若是一个生长在山野中的平凡女子,拥有了光耀过人的才华,那么,她的人生就可能是一场悲剧!
号称“清代第一才女”的贺双卿便是这样!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大约在康熙五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715年。秋天,金坛的四屏山,黄叶满地,气色萧森。在这里居住着的世代都是农民。这天,一家姓贺的农户家里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这是老贺的二女儿出生了,乡亲们纷纷赶来道喜,老贺高兴地抱着他的这个二女,给她取名双卿。双卿,便是二丫头的意思。
在史震林的《西青散记》中有这样记载:小双卿天资聪颖,灵慧过人,又胆子极大,常常一个人跑到书馆里去听先生讲课。其实,那并不是“胆大”,而是一种与生俱来对知识的渴望!就是这种对学习极大的兴趣,使贺双卿在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作诗。当然,宋代之后以词为主,所以小双卿的词作水平更在她的诗文之上。可她那凌驾于清代一切女性之上的词作,却是在她成婚之后才渐渐诞生的。
幼小的双卿清秀俊美,有着和黛玉一样的纤弱身姿,如果她能够多活数十年,也许她会爱上《红楼梦》中那个与她有着共同心境的女子吧。及笈之后,双卿的父亲突然去世,她自己也步入了万花盛开的二八年华。十八岁生日刚过,往日那个令她敬爱的叔叔,便以三石谷子为聘,把她许给了同乡绡山村的周家。从此,她那短暂而脆弱的生命步入了倒计时。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如果说成亲之前的贺双卿有些像林黛玉,那在之后的日子里,她便像那怯懦软弱的“二木头”了。
贺双卿的丈夫名叫周大旺,是一个只知种田养鸡的粗汉,时常对他的妻子朝打暮骂。双卿一到周家,便沦为了周家的牛马,好像他娶的不是媳妇,而是用粮食换了一头畜牲!可以随意喝呼,随性处罚!除了丈夫的毫无人性之外,她的婆婆更是心狠手辣,不仅对她挑刺斥责,还挑唆着儿子远离她。于是,来自婚姻中的最后一丝温情熄灭后,便只有那冷冰冰的的拳头和带着利刃的棍棒。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尽管娘家的叔叔知道这个被他卖掉的侄女在周家受了如此多的苦,可是依然无可奈何。他不像苏洵那样敢公然为自己的女儿撑腰,他能做的,只是教会她忍受。可是他不知道,痛苦是没有限度的,就是在这样无休无止的忍耐当中,双卿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缕光芒撒向了天空。那就是她那传诵千古,让人屡屡哀痛的悲慨之词!
在一个夏雨初霁的早晨,田野上的新麦散发着甜甜的幽香,她盯着过往的牧童,写下了:“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这样的佳句。这首词很美,将她日常的忙碌,婆婆的嗔怒,丈夫的斥责纷纷表现出来了。读着这样的句子,人的心头也在滴血。
双卿的生活实在是辛苦,辛苦到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闲暇功夫去逃避。就连自己的画像上,她也是写下了:“画中瘦影,羞人难闪。新病三分未醒,淡胭脂,空费轻染。”这样的自嘲。(自题《种瓜小影》)
翠袖啼痕堪验。海棠边,曾沾万点。怪近来,寻常梳裹,酸咸都厌。粉汗凝香蘸碧水,罗帕时揩冰簟。有谁念。原是花神暂贬?(自题《种瓜小影》)
每读至此,我的心就如千针刺了一般。你说晴雯是海棠花神下凡,那双卿呢?她这比晴雯还要悲惨十倍的人生,又该以何为寄托?
君生我未生,甘作命中草
在史震林的《西青散记》中,存有贺双卿的词十二阙,而关于两人的相识,也是从这十二首词开始的。据说,史震林虽是草根出身,却也是一个文采风流的青年才俊。可惜屡试不中。这次他又名落孙山,次年,他姑父出钱兴办书院,招纳文人。一大批文人雅士聚于绡山。文人雅士一多,便喜欢喝酒赏月,寻花问柳。这天,众人出外寻诗,忽然看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在倒垃圾。这女子身姿婀娜,眉宇间透着一股灵气。众人不禁惊诧:“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会有如此佳人?”一打听,原来是村里周大旺的媳妇,再听得贺双卿的身世,不禁为之感慨……
后来,史震林写诗于贺双卿,双卿收到诗信,仰慕他的才华,便渐渐与他应和,但又恪守着本分,“发乎情而止乎礼”,从未逾越雷池半步。就这样,周大旺和母亲还是对她百般作贱,把她的诗稿一把火全都烧了。诗稿虽烧,可她与史震林知己之间的相惜之情,却感人而刻骨地流传下来了!
贺双卿曾写过一首《望江南》:
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鹂,幽恨莫重提。
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
春天里的痛,最使人断肠,痛的不仅是身体,还有灵魂深处的撕裂。美好的青春就这样一天天空过,人见还不见呢?可是见了又有何用?只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她也只能在夕阳西下,借口惜花来偷偷抹泪。这样的双卿,无怪乎周作人、徐志摩等人大加推崇。
身心归瀚海,再见已成灰
1735年,在那春从天上来的饷耕时候,双卿在肉体的痛苦与心灵的悲怆之中,走完了短暂的二十年人生。
窃闻,双卿逝世的之前,曾写诗给入京赶考的史震林,待其考中进士归来,贺双卿却已阖然病逝。她生前的好友韩西将她的诗稿送给史震林,史手握稿纸,不禁泪盈满面,心痛似绞。这便是“人面不知何时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便是“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这便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史震林以双卿诗词为主线,写了一个凄婉动人的传记故事,评她道:“其事舅姑愈谨,邻里称其孝。夫性益暴,善承其喜怒,弗敢稍忤。”使后来人略可窥之。不至于因历史的浩瀚,而埋没了这位拥有着过人才华和短暂生命的不幸女子。
纵观清代词人,所写之词藻章句,能与纳兰相论着寥寥无几。而这位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子,却有着同纳兰一样的心境和辛酸。这样的悲惋和凄丽之间,怎能不让人垂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