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李煜,就不得不感受那些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血泪之词。李煜,仿佛已不在是帝王的身份,而是一位历尽红尘、终得解脱的圣徒。他不是佛圣徒,而是一颗真正伟大心灵的天使。
一
可能很多人都听过由台湾歌手萧丽珠演唱的那首《山河泪》吧!这首经典老歌之所以被称为经典,一方面是因为它的词是由南唐后主李煜所作,另一面则是它那充满豪情和悲壮,沉郁与顿挫的凄丽之音。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破阵子》
这首词作于公元975年李煜被俘之后,这个时候,家亡国破,亲离妾散,他也开始走上了孟昶的道路。
而李后主写这阙词诗,距离他祖父建立南唐已过去三十八年,故一开口就说:“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此处四十是为概数,但并不影响,而且更加押韵。上片将那昔日故国的繁华景象描写的一览无余。四十年的家国,纵然是幅员辽阔,沃野千里。既有着那连接着霄汉的凤阁龙楼,又有着如烟萝一般笼罩的玉树琼枝。烟萝,其实可以理解为树木上缠绕的藤蔓,因为它们多而且繁茂,所以远远看去,就给烟雾一般。宋祁不是写过“绿杨烟外晓寒轻”吗?
所以,居住在这么美好的环境中,那真的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终朝只唱“后庭花”了。
那么有着这三千里土地和满树琼枝房屋的李煜究竟做了些什么呢?其实,他除了贪恋美色,写着“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这样的淫词艳句,每日笙歌燕舞之外,基本上毫无作为。他既不关心朝政,也根本无瑕关心政事。所以,正如他在词中所写的那样:“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李煜的大哥叫李弘冀,他不像李煜那般每天只知道沉溺书画文字。相反,他热爱权力,并且渴望打仗。但是因为他急功近利,毒害了自己的皇叔,结果终日惴惴不安,暴死于无名之症。所以李煜这个从来不关心朝廷大事的文人,就被迫地成为了皇位继承人。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那么当了皇帝后的李煜是怎么样的呢?他照样沉溺于诗词歌赋,而且亲于女色。娶了一个周娥皇之后还不满,还要和她的妹妹谈情说爱。最终气死姐姐,封了妹妹。这样的李煜他是糊涂的,他既不像他大哥那样懂得打仗,也不像他那样热爱权力,同时他还佞佛,企图通过佛来阻止战争。所以他最终是尝得了恶果!
那么再看下半阙!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这里选用了两个典故,沈指沈约,也是如李贺那样的孱弱公子。他曾说道:“革带常应移孔……以此推算,岂能支久。”可见,沈约的身体一直很不好,真的是“人比黄花瘦”啊!而潘鬓呢?指的是潘岳的鬓。大家都读过元稹的三首遣怀诗,第三首中就写道:“潘岳悼亡犹费词。”这潘岳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焉知不是思念他妻子太过的缘故?
而此时的李煜,因为被俘之后,心中愁苦,终日饮酒作文,衣服不换,头发不洗。他也预感自己可能很快就会像沈约、潘岳那样,痛苦而惆怅地老去了。
随后他又写道:“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他说:“最让我记忆深刻的便是那日仓促之间辞别祖庙的时候了。我想要说等一下,可是看守我的士兵们不允许……我只能匆匆作别。之后……那昔日布满玉树琼萝的教坊,便唱起了别离歌。那些歌曲多是我作的词曲,曾经的宴乐,成了此刻的离歌。我知道此去生死难料,众人再无相见之日,便烧了平生著作,和那些宫女们一一告别……”这些话,从李煜口里说出,该是充满了多少的痛苦和无奈啊?!
下半阙的“一旦”二字承接上片的“几曾”而来。虽有转折之意,但却不留痕迹,这正是后主风采!笔下千钧,悔恨之意早已经溢于言表。然而又能如何呢?终究是去国怀乡,人老苍桑;教坊曲断,别泪宫娥!
再从整体上来看李煜的这阙词,词句简单,只稍稍用了两个人物典故,便将这“一江的春水”完全呈现出来了。故而一代大师王国维先生也称李煜的词为“神秀”。王氏对词的评论是从境界上出发的,而李煜的词能得到他的青睐,也是因为它真情流露,浑然一体!故而要读懂李煜的词,就必须跳入到他的词境中,体会人与天、与地、与万物的感情。
二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琴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
一开篇,便以写景铺衬。窗帘之外,不是细雨蒙蒙,而是比较大的中雨。水流成股,潺潺流动。若是再小一点,李煜恐怕就只能听见风声和雷声了。正是在这春日将尽之时,下起了小雨。而这雨,既让他瘦弱的身体无法抵挡寒气,又让他获得暂时的欢愉。
罗琴不耐五更。我个人的理解是这里应该读“geng”。因为“geng”指代时间,而打更的“更”呢,其实应该读作“jing”。它不仅代表打更的动作,还指他手里提着的铜锣和由此而传出的那悠远的声音。那么,说完了上半阙,我们再来看下半阙。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词人说,不要独自登台怀远,因为这样一来,便会思念起自己那已经灭亡的国家。而那昔日的国家,当初别时容易,如今见时却难。可见,李煜对自己当初的无能也是充满了自责。是啊,若非他冤杀林仁肇,逼死潘佑等人,佞佛远贤,沉溺女色,国家如何能速亡?所以,别时容易见时难,既是心中的希望,也是自我的忏悔。而他那忏悔,又挟裹着无尽的忧愁。这愁有多深呢?没说“一江春水向东流”。而是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末句照应首句,一种说法是:悠悠的过往真如春水落花去也,一去不复返;而我人生也如春前春后一般,分割成了天上与人间。此种说法意思虽在,但未能将后主的愁彻底表现出来。据《西清诗话》记载,此词写于李煜去世前不久。此时他饱受宋太祖霸占小周后的重重打击,心态会是如此吗?他还会和以前一样,只是随意地哀叹一下国家的灭亡吗?恐怕不仅于此。故而应该这样理解:落花流水,春天就要过去。而我的仇恨纵然是“升天入地求之遍”,那也依然无法摆脱,无可减免。
所以,不仅仅是亡国之痛,就算是李璟在位时,眼看着大宋一天天崛起和赵匡胤的狼子野心。他也预感到国家终有一日会走向灭亡,何况是无恋权力的李煜呢?所以,李煜的愁才是真愁,他不同与其父,冯延巳,温庭筠等人,他用一颗饱受磨灭而不变的初心,创作出了这千古第一的亡国之音!
三
若问南唐后主李煜一生最具影响力的作品是什么?可能很多人一下就会想起他的那首《虞美人》。不错,这阙词亦是他的绝命词。据说是在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也就是公元978年,正当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这天,李煜因为思念家乡,思念亲友,而写下了这阙《虞美人》,遂命歌伎弹唱。琴音凄厉悠扬,歌曲呜咽如泣。一时传出墙外,被巡逻的士兵听到了。很快,就有人报告给了赵光义。太宗听闻大怒,加上他素来对李煜的怨恨,便命人赐以“牵机药”鸩杀。
李煜虽死,但他那千古不朽的词却因此成为了经典,而他也被冠以“千古第一词帝”的称号。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
春花秋月什么时候能了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去秋又来,花谢花又开。那么李煜又为何要这么问呢?因为啊,当一个人的愁绪堆积到一定程度,那美好的春花秋月于他都没有倾恋了。哀莫大于心死。可对于世间最至情至性的人来说,却偏偏做不到心死。而既然他做不到心如死灰,那么就只能和黛玉一样洒泪成诗了。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昨夜,又吹起了东风。东风一来,万物娉婷,百草丰茂。而李煜的心又被故国牵萦住了。他在想什么呢?或许是“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抑或者是“还记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可是,不管是那种情景,在此刻,都被天上那轮寒冷的明月代替了。
他不忍去看月亮,仿佛从月中看见了江南的景象,看见了自己的故国。月色最能伤人,就连豪放不羁的李白也“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而在他之后,又有那豁达超然的东坡居士,对月写下“明月几时有”,不禁声泪俱下,感慨人生离合。所以,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不思而思,是一种多大的悲痛?!然而,既然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起,又怎能罢休。他对月思国,不由感慨: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他说,曾经的那一切或许都还是老样子,只是朱颜华发已经变为白发苍苍了。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里的“朱颜”承上句而来。一是指往日宫中的那些红粉佳人,二则指词人自己。他整日饮酒沉醉,郁郁寡欢,焉会不老?既思及此,下面两句便是如此地自然了。
问君能有几多愁?李煜说:“恰似一江春水向东。”多么地深情,多么地生动。让我们不禁想起李义山的“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还有“相恨不知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虽然都是描写相思,但李煜的思念较前人更甚。他并非单纯的“花间词派”,而是已经发展成了一种兼带白描色彩的自白诗。他继承了韦庄等人的传统,又受到了其父李璟同冯延巳等人的影响,因此才创作出了这种以境界为主题的亡国词。而王国维的评词之论,也是和李煜的作词之法同出一脉,都是从境界上出发的。
所以,“问君能有几多愁”问的到底是什么?我以为应是对生命的叩问,对人的灵魂与自然万物联系的探求。他在探求灵魂最深处的哀愁,又为这哀愁撒下了一层血色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