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宅,一袭素装微倚窗轩,眉如黛,眼如波。窗外是一排挺拔的绿竹,透时这层绿纱,便可隐约看到通向这小院的青石板路,忽而,在这路上,由远及近,走来一人,来人着暗灰色长衫,规矩的衣着将那人的身形展露无遗,直挺如松的脊背加上温润如玉的面庞,无需更多言语动作,单单站在那里,都是一道不可忽略风景。
这面的梁文茵,似乎察觉到了异样,缓缓偏过头,视线穿过眼前稀疏的翠绿,定在窗边伫立着的人身上,只见她眉尖稍蹙,朱唇欲启,加之半身披素,宛若一株长在深谷中的幽兰。只一眼,真应了那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正感叹之际,身后传来欢快的呼喊,随着稍显粗莽的脚步声,一个丫头竟直接越过他,朝着另一侧的屋子走去,梁的眼睛追随着这突然冒出的丫头,直到她消失在一片竹子中——原来是她的丫鬟。想来现在进去不便,也就识趣地走开了,径自穿过回廊来到大厅,傍看梁夫人坐下
墙内,赵小姐不动声色,提亲?话说我赵家祖上虽是皇亲国戚,可到了父亲这一代,早就没落得只剩下这一处像样的房产了,若不是还经营着几间西式糕点铺子,凭着这一大家子的开销,怎么也得露宿街头是吗?难道说因为母亲?赵小姐低头沉思起来。原来这赵夫人和梁夫人素来交好,年轻时就曾为梁赵二人定下娃娃亲,只是那不过大人间的戏谈,又怎能当真?想到这一层,赵小姐颔首微笑,转而问:“你可知是谁家公子?名字何如?”对面珠光一转,答道:“只知姓梁,名却不知。”闻言,赵沉默不语。
大厅,赵老爷一脸和善地盯着梁文茵看了半天,时不时点点头,在他看来,梁公为人谦和有礼又博学多识,相貌是仪表堂堂,实乃作为的不二人选。只是这梁家家大业大,赵家又家道中落,悦怿过去会不会受委屈也难说,怀着这样一种心绪,赵老爷梁文茵身上收回目光,经直望向大厅正门前的石屏。对方突然把目光了回去,梁不免有些奇,也循着视线看过去,不一会,眼帘中映出一道清丽的身影,待她走近,梁忍不住细细端详,其上衣为一件绣着荷花的粉色大襟衫,下裳则是一条平常的浅绿色多褶长裙,她因这一身明晃晃的素色,看起来倒是愈发清新脱俗。
赵小姐款步走至堂前,由父亲指点着向梁家母子行礼,梁夫人难掩心中喜悦,更是对赵的优雅举止满口称赞,反观梁公子,妥妥的一副置身世外的样子,然而在与赵小姐眼神相交的一刻,表面的伪装瞬间变得不堪一击。“原来是他/她?”显然梁赵二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有些吃惊,但下意识地都没有表现出来。梁夫人显然是过来人,观此情景,也许是有些激动,忘了主客之分,忙对梁文茵说:“你带着赵小姐出去耍耍!看看山水也好。”这面本来从容淡定的二人听了这话,也变得无所适从起来,赵小姐更是害臊地直接低下了头,这时赵老爷起身——悦儿,你同梁公子在这院子里逛逛,教他熟悉熟悉。”赵小姐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梁文茵,对方没有说话,只微微点头以表赞同。
出了大厅,梁赵二人一前一后走看,轻风拂过处处鸟语花香,梁文茵欣喜地回头问赵小姐:“小姐叫什么名字?”赵小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讪吓了一跳,站定后轻声说:“赵悦怿。”“哦?可是‘有期远方来,不亦说(“悦”)乎?’的‘说亦’?”梁文茵挑眉轻脱脱地说出。“不是。其实取自《诗经》,‘既见君子,庶几说(通“悦”)怿。’”说罢,红霞就布满了整张脸。梁文茵也是才反应过来,同时暗自忖度——刚才那句话是有意之说还是无意之举?来不细想便马上回应——“我是梁文茵,‘文茵畅毂’。”前一刻还畏羞的赵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呆呆把头偏向文茵,文茵只当她是想感激自己的解围,于是灿然一笑,这面赵小姐不明白,想问个明白,谁知极不巧,丫头来传饭了,赵小姐只如好作罢。
席间,梁赵二人一句未说,眼看都该离席了,赵老爷“咳咳”几声,凑近压低声音对赵小姐说:“怎么?不满意?总得给个话,也好让我权量。”赵小姐详听此言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先抬眼看了看梁文茵,然后放下筷子,果断开口:“父亲多虑了,我瞧他倒挺好的,不知父亲意见?”赵老爷听了答案,心中满意,却也不急于表现,转而冥想——悦儿的母亲病逝多年,娃娃亲早已不复存在,再加上赵家如今没落,早不似当年,莫不是梁家面子上过不去,走个过场?若真如此,又实在没有必要。难道是他们二人私下已经见过面了?这就更不可能了,悦儿虽端庄但性格内敛,从未听说过她和谁走得近。就在赵老爷苦想之际,文茵突然站立,向赵老爷行了一礼,方开口:“赵老爷不必多心,我与令嫒的亲事是晚生自己斗胆提出的,与当年令夫人和我母母许下的约定无关,实不相满,在去年上元节有幸一睹小姐芳容,便已倾心,正后悔来之甚晚。今天叼扰多时,还请赵老爷不计晚生唐突之过,他日登门,必备良品,以偿今日之失。”说罢便携母同出,佣人连忙跟上送至门外。此时赵老爷眼中的赞许难以掩盖——不卑不亢又谦和有礼,颇有良将之风。文茵后,赵小姐独自回房,再走过青石板路时,忍不住回想起那句“文茵畅毂”。
半月过后,梁家还是动静全无,就当赵家以为此事告吹之时,梁文茵遣人给赵小姐送来一封信,赵小姐并未急着开封,独自回到卧房,凑合着昏暗的光线,细细撕开封口,把信封里的所有放置在桌上,信是短信,内容如下:
近日我中华受七七之屈辱,东瀛凭它弹丸之地竟能如此,岂视我泱泱华夏已无人哉?天下兴亡,此乃国人之责,文茵甘以一介匹夫之勇效力国家,周先生尚能弃医道而从文,今日我亦能弃文从政,若我有此殊荣做成了“幸福者”,那也是值得的,不必为我伤心。如果赵小姐介意我的一己私欲,就请拒绝这门婚事。
随信附带着一张黑白像片——着军服的梁文茵。纵使换了装、变了语气,他还是能牵动赵小姐的心。无奈苦笑,重新封进信封,赵小姐走至窗边,拉出椅子,朱漆匣子开了又合被锁入抽屉。铺开一纸,提笔落墨:
何意出此言?未见君兮,心无所恋;既见君兮,心有所属。自汝上次别去,已半月有余,今日来信,全不问吾之好差,独谈汝之抱负。更有甚者,汝明知我心,按此,吾断不会成为汝之牵碍,汝话至此,实伤我心。然转念想,梁公子有此魄力,悦怿当高兴,彼事不必再彳亍。
赵小姐搁下笔,从一本书里出小像,随信封入信封,再提步走出院门。
把信投进邮箱,赵小姐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再沿着街道慢步,在风中毫无顾地打量着行人,留意到很多人从身边走过,又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赵小姐定睛一看,原来是新开的剧院正在上映某部有声影片,这对深居简出的她而言无疑是个大的诱惑,再按捺不住迈了出一步,下一刻在剧场门口幽暗的穿衣镜前透过烟雾凝视自己,隔了许久,与镜中的人相视一笑,赵小姐又汇入人流,就着七月初的细雨,饮下一盏晶莹的玉滴。
梁文茵难得一身西装,走至桥下,问钩鱼的老头要了支烟,犹豫着点燃放于唇齿间,但下一秒却被拿开,梁盯着那段徐徐在燃的香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悦择,若她知道,定会痛恨于我吧?愣愣地看着灰烬飘入水中,梁文茵最终还是踏上甲板,片刻过后,河上的轮船拉了空旷的汽笛,向着它的目的地——上海驶近。
民国二十六年,八一三战役在上海打响,此战历时三个月,国军伤亡人数超过30万,日军伤亡5万余人,淞沪守军浴血奋战,彻底粉碎了所谓的“三个月灭亡中国”计划。
赵家,一着藏青色长衫的男子立于堂前,察觉有人从身后走来,连忙转身上前行礼,似是停顿了好一会,才开口:“你是赵女士?我这里有一封乔先生的亲笔信,乔先生叮嘱过须你亲启,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赵小姐伸手接下信,默默离开大厅走至别院,在窗前坐下,拉开抽屉,信就随手被扔进了匣子里。
淞沪会战已然耗尽了国民政府的战斗力,南京失守只是时间问题,十二月初,赵家举家西迁,赵小姐只随身带了一方匣子。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中国迎来新的曙光。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中国结束了一百多年来被侵略被奴役的屈辱历史,真正成为了独立自主的国家。
这一天,举国欢庆之时,赵小姐关上窗帘,隔绝了墙外的星海喧器,拉开抽屉,打开一个陈旧的朱漆匣子,在灯下翻开褪色的照片和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