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军与联邦军的决战虽因杜桑的介入戛然而止,但很快恢复对峙态势的双方几乎同时展开了对下一阶段战役的策划。漫长的战线就这样笼罩在这种不安而诡谲的氛围之中。
帝国军方面,没有了大本营的掣肘,哈基斯得以总揽军令与军政大权,各师旅团长虽不能说完全如臂使指,但也没有全然无视其命者。前一阶段的溃退,确实对帝国军造成了相当的影响,但是经过人员补充与精神训导,其战力已然恢复到初始满编水平,所以眼下对哈基斯来说,他完全有机会决定发起全面攻势,一举打破僵局。基于这一指导思想,哈基斯将第一军团布置于北线核桃岭一带,预计攻击发起后,其麾下三个主力师团以迅猛动作越过核桃岭,向联邦军侧后突贯。为使第一军团顺利楔入联邦军纵深完成战役割裂,哈基斯另配置第二军团及作为预备队的第三军团,于战役伊始率先向南部作战役机动,力求吸引联邦军一线部队主力南调,为第一军团的突入创造条件。同时,为确保第一军团形成连续突击能力,哈基斯将杜桑的首都师团调拨第一军团,作为第二梯队投入纵深战场。或许是考虑到了部分师旅团长与杜桑之间的矛盾——当然,某种程度上也是与他本人的矛盾——哈基斯在战役预备令中着重强调了帝国军各部应确实贯彻猛进精神,畏葸观望、坐视友军败亡者皆示正军法,严惩不贷,事实上将首都师团赋予类似督战队的角色,用以监视第一军团的动向。接受了这一命令的高行明与金炯旭自然深知其中机巧,但是并没有表示任何态度,与同为第一军团下属的第90师团长卢振予一道回归部队驻地,开始准备进攻行动。哈基斯见高、金二人无甚说辞,也乐得顺水推舟,不再加以制衡。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即将就寝的高行明突然接到一封来由不明的电报,上面只有短短数字:
“晚霜遮道路,行人欲如何。松川。”
高行明会心一笑,这才想起申亦澈的近卫第1机甲旅团此次担负中路突击任务,现在正在4317高地附近待机,此电意在询问战胜把握及行事时机。高行明仔细分析了敌我态势,认为杜桑现时并不会对知行社造成实质性威胁,至于当面之联邦军,他还是有把握一举将其击溃的。想罢,他便下令回电:“莫道归途远,银雪照锋剑。寒庵。”
电文虽发,高行明却并未感到轻松多少。老实说,他不太相信联邦军会轻易抛弃核桃岭,毕竟其乃整个战场唯一一处制高点,而一旦形成僵持,战局或有逆转可能。到那时,前有联邦军,后有杜桑的首都师团,他和金炯旭夹在当中将有不免之虞。但是如果南线调敌成功,申亦澈从中路冒险突入,胜败尚在两可之间·······想着,高行明沉沉睡去。
对于帝国军有可能的进攻,联邦军方面当然不会没有察觉。
但是此刻,正在忙于内部结构调整的联邦军高层显然没有过多的精力可以投入到一线战场。联合司令参谋本部这一临时机构确实已然不合时宜,但是新的方案迟迟没有落定,甚至因为涉及程度微乎其微的预算问题而闹上联邦议会,成为联邦议会武装力量委员会与其他委员会争权夺利的本钱。在这种情况下,一线部队的作战准备自然是漏洞百出。仅就戴东晓前线所见,前次作战遭受较大损失的7、8、9三个军并未得到人员及装备补充,特设兵团更是直接遭到遣散,没有得到妥善安置的士兵四散在前线与后方,或坐或站或卧,已然自动成为漫无目的的散兵游勇。后勤物资频频失窃,武器弹药遗失殆尽,崭新的E14步枪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商品,有时同子弹一起贩卖,有时单独贩卖,对象也有很多,勤杂人员,工兵,甚至帝国难民。无论采取何种贩卖方式,卖给什么样的人,宪兵的参与是肯定的——不然,普通上等兵何以有这种发财门路。
刚去了趟联邦后方基地的施中进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搭的车还没停稳便跳下来四处寻找戴东晓。戴东晓正倚在路边的弹药箱上吸烟,头上还有片凉棚,倒也算惬意。施中进笑笑,从枪套里掏出一只崭新出厂,冒着银亮油光的E1手枪,走过来递给他。
“怎么样?开开荤吧。我从一个军需官那儿弄得,不少钱呢。”
戴东晓吐口烟,四周漫不经心地看看,将烟屁股扔在地上,随手解开纽扣,露出身上挂的四五个枪套,里面都是说不上新,但也绝不是次品的E1手枪。
施中进愣了半晌才摸不着头脑似的说道:“我记得你没这毛病啊。”
戴东晓将枪套一一解下,信手扔给旁边倚靠着弹药箱坐着的一个伤兵:“老哥,拿着吧,换两个钱花花,也好回家。”说罢接过施中进的枪,又示意他把枪套也递过来,“给我吧你,那么远给我捎过来,不收还怪不好意思的。”
施中进递过枪套,还是不明白戴东晓这是整的哪出。他茫然地四处看看,说道:“连你都开始刮了,看来前线情况不太乐观呐。”
伤兵借着戴东晓的火,又燃起一根烟,笑眯眯地看着施中进:“中校,你要想刮,随便刮,说难听点,现在不捞的才是傻子!”
施中进蹲下身,将上衣兜里的烟掏出来递给那个伤兵:“老哥,哪部分的?哪里挂的彩?”
“8军20师的。打1400高地,让对面枪子儿咬了一口——”伤兵说罢拉起裤腿,让施中进看了看腿上的贯穿伤,“命大,让兄弟们扛着一路又打到这儿,现在等着后送,估计是没指望喽。”施中进这才注意到,他的肩袢上挂着少尉标识。
戴东晓将手枪重新挂好,两手插着兜看着远处,似乎心不在焉地说着:“该下的下不去,该上的上不来。哼,上来也没用,迟早得让这些黑了心的祸祸一干净。”
伤兵仍旧是挂着一副笑脸:“部队垮喽,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要真说现在有哪支部队还没有垮,那估计只有7军的17师喽。枪你可以买卖,坦克车可不是闹着玩的。”
戴东晓鼻子里哼出一阵怪笑:“快喽,我的老哥。过两天17师移防核桃岭,坦克车收拾收拾正好送帝国军。”
施中进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你少念两句丧就是积德了。内部消息,17师上去是去堵口子的,上面对一线情况也大概有个底,别以为谁都欠你几千块钱似的。”
伤兵笑道:“是嘛,又不要咱们吃炮弹,就别替他们操心了。”
戴东晓从肩袢下取出军帽,掸掸灰抻展开,却并不着急戴上,而是在手中转圈把玩。
“不操心不行啊,毕竟真要去吃炮弹。”
伤兵和施中进一时无语。
良久,施中进才缓缓地说:“怎么这次又去17师,回司令部不好么。”
戴东晓眼波微动,却不轻易让人觉察出那份酸楚。他戴上帽子,目光再次移到远方。
“我要说我对17师还有信心,你会相信么。”
“鬼扯,我看你是活够了。”
“就算是吧。”戴东晓强忍住哽咽带给喉头的酸胀感,扭头转身离去。
“长官,接着。”伤兵将自己身旁的钢盔扔给戴东晓,戴东晓接过,举起示意感谢。
施中进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见戴东晓转身走远了,才高声说了句:“别死了。”
也许戴东晓听到了,也许他没有,总之,他只是略微点头,渐渐走远了。
又是一个寂静的深夜,17师全员全装踏上了前往核桃岭的路途。在坦克与战车的轰鸣之中,戴东晓抱膝坐在卡车里,将E14步枪搂在身旁。他深知此行的凶险,胸中也翻腾着懊悔与恐惧,但是他不愿放弃这样一个牺牲的机会来使逆境中的自己得以解脱。他那失败叠加着失败的一生,无数次摧折着他前行的动力,他已体味过太多的幻灭,不解,而他要的只是一个答案。现在的他自认为踏上了一条寻觅真理的道路,但是当核桃岭守备战拉开序幕之时他才发现,他所想要的答案、真理、解脱,终究还是命运所欲让他体味的痛苦、痛苦、痛苦。
晦涩的黎明揭开了血战的序幕,高行明率“双闪电”第55步兵师团接连发动十余次正面冲击,仍未能撼动第17师沿核桃岭一线构筑的防御阵地,金炯旭的第357轻型机甲骑兵旅团亦加入战局,终于在黄昏身份突破第17师一线防御阵地,卢振予第90师团、杜桑首都师团趁势跟进,形成一师一旅在前,两师在后的密集攻击集群,在帝国军纵深火力支援集群的弹幕掩护下逐步推进,以极快速度碾碎了第17师的第二道防线,开始向核桃岭主峰逼近。Holly师长试图故伎重演,为保全第17师而下令撤退,关键时候戴东晓率师部连冲入指挥部,连开数枪击毁联络装置。
“戴东晓!你他妈疯了!”Holly气急败坏,几乎要掏出配枪来。
戴东晓转过黑洞洞的枪口指着Holly:“如果你还是个联邦军人,就跟师部连一起冲上前线阻挡帝国军的进攻。如果你不是联邦军人,那就请你立刻交出指挥权,滚出去找你的Rowland军长去要援兵,去苟且偷生!”
Holly掏出配枪冲天鸣发,恶狠狠地注视着眼前这群如狼似虎的士兵:“你们这是兵变!兵变!该死的!想想吧!对面帝国军出动了四个师旅,我们呢?!活着才有世界,你们难道甘愿去死?!”说着他回身抓起桌子上的一团烂纸,“我们的友军部队已被敌军调动至南线,中路敌一个机甲旅团已经从正面向我们展开了攻击!他妈的!这个时候还要死守核桃岭,你们统统下地狱去吧!”说罢,他将那团烂纸奋力丢在地上,将手枪平过来直指戴东晓:“听着!你他妈的想死没人拦着,但是弟兄们想活下去!现在,你给我滚出去,我不追究你发动兵变威胁长官之罪,不然,你就等着把联邦军事监狱的牢底坐穿!你听明白没有!”
戴东晓鄙夷地注视着Holly,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渐渐加力。
“鼠辈。”说罢枪声响起。
瘫倒在地上的Holly怒目圆睁,眉心处的弹孔迸流着鲜血与脑浆。
“师部连,现在随我立即打退敌军攻势!”说罢,戴东晓举着手枪回身跃出指挥部,师部连随着他鱼贯而出,决然般奔赴核桃岭东侧联邦军守备阵地。
彻夜恶战。
次日凌晨,帝国军暂时停止了进攻,从死人堆中爬出的戴东晓回望阵地,竟已只剩十余人。他自嘲似的笑笑,噙着泪水推开为掩护自己而几乎被打烂了的某个联邦军士兵,抱着枪靠在阵地璧上,呼吸着满是硝烟味的污浊空气。
另一个血人似的士兵猫着腰跑过来,累的趴在戴东晓面前,仰过脸看着仍旧黢黑的天空,喘着气说道:“看过了,就这十来个人了。戴参谋,你现在下去,还来得及。”
戴东晓将一个新弹夹换上,回身看看战壕外边,帝国军士兵的尸体横躺竖卧,有的地方已经堆起半人高的小山。
“不,不下去了。你告诉弟兄们,有想走的趁现在,不要白白牺牲在这里了。”
“戴参谋,仗打到这个份上,走不走都一样了。”那个士兵起身靠在另一边战壕上,摘下头盔,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是不明白,戴参谋你为什么要来和我们一起送死。”
“我也不明白。”戴东晓笑笑,“我只希望最后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或者说,解脱。“
“解脱。”那个士兵也笑了,“是啊,回不去了,也就解脱了。但是消逝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地方,也算解脱吗?算,也不算,嘿,这就是他妈的哲学吧。”
戴东晓眼看着这个士兵,好像第一次为自己的宿命论找到了某种理论依据。他补充道:“算是因为这是自我选择的道路,不算是因为这条道路本就没有意义,总的说来,我们总是选择没有意义的道路,不然,我们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单纯以有无意义判断一条道路该不该走,那也真是浪费时间。”士兵扭扭身子,“因为做什么判断在我们,得到什么结果却在命运。命运让我们经受苦难,我们有什么办法。”说罢,士兵拍拍身上的土,刚站起身就被一发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子弹击中胸膛,他就在那站了几秒,便颓然倒在戴东晓身上。
汩汩流出的热血,染红了戴东晓那被战火熏黑的周身。
他就那样坐靠着,似乎明白了自己所想要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伴随着逐渐由远及近的轰鸣声,戴东晓将刺刀上好,转身随同剩余的联邦军士兵跃出阵地,向着轰鸣声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