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斜照在教室墙壁上的阳光已经消散,只留下来自蜡烛的微光和灵术明灯的荧光。伴随着阳光中那一片片整齐树林的身影悄悄地藏到了黑暗之中,天空中的夜色也渐渐升起,像是龙国戏剧场里的黑色场景布慢慢地落下帷幕。夜色很好,深蓝色的天空就像是被大海洗过一样。一望无际的星河挂演变着无数的变化,伊瓦斯远远地透过教室里的窗户就能看见。月亮弯弯,洒下的银辉带给这世间自然的宁静。几声海燕的长鸣随风而过,留下他们空灵的足迹,好像有人在天边哼起美丽的摇篮曲。尽管这个世界还没有入睡。
“好了好了,罗伊斯,你说的有道理。”克莱默老师老师忍不住,厚厚的镜片下是疲惫的目光。她立马举起双手,做了一个与伊瓦斯之前相同停下的手势,放在自己的身前,“你的长篇大论就在这里打住,今天已经很晚了,你还看得到外面的太阳吗?”
罗伊斯向窗外望去,有趣地问,“太阳是什么时候回家的呢?”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已经很晚了,罗伊斯,我还是要回家的,尽管今天是道别的日子。”老师缓缓地说,胸前的“荷斯”大珍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美丽。她看着伊瓦斯,等待着他开口。
伊瓦斯很少问问题,但如果他要问问题就不会忘记,这和罗伊斯是有很大差别的。伊瓦斯见克莱默老师关切地看着自己,心中对自己在最后一节课上开小差愧疚不已,他支支吾吾地说,“老师,我就想问您一个问题,请问这你之前说的那句话是谁说的啊?”伊瓦斯变得一本正经,很严肃地看着老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你突然为什么问这个?”老师很诧异,没想到伊瓦斯会这样问,其实她已经忘了之前说过的话。
“老师,以前也有一个人给我说过同一句话。”伊瓦斯执着地说,好像是咬定了一座大山不在松口一样,“他告诉我:‘龙国人不要忘记作为龙国人的尊严与荣耀,记住自己的责任与使命。即使没有大作为,也要牢记,自己是龙国人’”
伊瓦斯曾不下十次听到这一句话,这是他的父亲说的,尽管过去多年但那些话依旧像亲耳听见,一字一句都不会出差错。
小时候父亲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这一句话也近乎成了他父亲的口头禅。自从父亲离开以后,伊瓦斯印象最深的也就是这一句话,当然最恨的也就是这一句话。他认为是父亲的离去是他美满的生活破裂了,是他父亲的离去让母亲在夜晚的门口默默流泪,也是他父亲的离去让他的妹妹从小就失去了父爱。
五年来,他很少去想过去关于他父亲的种种。可今天这一句话勾起了对父亲的回忆。
一瞬间的诧异之后,老师沉默了,皱纹布满的苍老脸上汗水在寒意渐渐袭来的夜晚开始消退,她认真想了一想,感觉这句话十分熟悉,闭上眼睛好像是有一个人曾对自己说过,“这句话,是我很小的时候听的了。至于是谁我还真的有些记得不是太清楚了。”
老师来来回回地走着,一只手横在胸前,另外一只手撑住下巴,做出一副沉思状。好像记得些什么,但似乎又没有印象。白色的绒线毛衣被夜色染成深蓝色的模样,手腕上精致的玛瑙串上刻着怪异的字符。克莱默老师的背影像极了沙国雕刻大家石不转的作品《沉思者》,那样深邃的眼神,那样令人着迷的背影。
罗伊斯站不住了,他不像伊瓦斯有耐心。他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来来回回也跟着老师走来走去,就像跟在母鸡身后的小鸡。他心里面想着:如果我是老师的话,我就不会回答这个问题,还想那么久。又没有任何意义,今天都这么晚了,真的好想去吃饭啊!我爸原来还让我好好学习,他们说的话早就忘了。记得干嘛?
罗伊斯虽然不说出自己想的东西,但却把自己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一脸苦瓜的味道,不耐烦的吱吱声时不时地从嘴巴里发出。他一会坐着一会儿蹲着,就像屁股上有一根针一样。
伊瓦斯早就看到了罗伊斯的表现,也知道他的内心在低估的东西,“老兄,你还好吧?”伊瓦斯带着调侃的语气问,“你要不坐下来休息一下,别打扰老师的思考。”他装这一副很平静的样子,想给罗伊斯一种情绪上的反差。就像平日里考试的时候一样,伊瓦斯总是在题很困难的时候装着做着很轻松的样子,在题很简单的时候装作很深沉的样子,目的就是带偏罗伊斯的做题节奏。俗话说考前考后是哥们,考试时是敌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跟自己耍得最要好的哥们儿考的比自己好。正是因为如此,这样的习惯也被带到了其他的地方。
“老兄啊,你看外面。你还看得到太阳吗?再晚一点我们就没有饭吃了。”罗伊斯摸着自己的肚子,“不可怜可怜你的好兄弟,也可怜可怜好兄弟的肚子吧!你听听,好兄弟的肚子都已经开始抱怨了。”
说实在的,伊瓦斯在听到罗伊斯的话后也觉得很饿了,但是他还是想问一问老师这句话是不是父亲说的,毕竟自己心中还是放不下。
“你就忍一下吧,老弟我的肚子还饿呢!”伊瓦斯无奈地摊了摊手,“反正这是最后一天了,你难道不愿意和老弟我多呆一会儿吗?说不定以后就见不到了呢!”
“老弟,你这是什么话?”罗伊斯说,“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的是。什么以后就见不到了。可不管怎样,饭还是要吃的。”他耷拉着黑色的大脑袋,一遍遍抚摸着自己的瘪下去的肚子,摆出一副满脸委屈的神情。
就这样,罗伊斯和伊瓦斯你一句我一句地来来回回地说着。但老师并没有去理会他们之间的争论。在他们争论的过程中,她一直在努力地去回忆。
不久之后,她停止脚步。
“等一等,我好像想起来了。”老师小声地说,虽然细如蚊雷,但一字一句在伊瓦斯耳边却格外清晰。
伊瓦斯立马停下与罗伊斯的争论,凑到老师跟前,急忙问,“是谁说的?”
“这一句话好像是小时候的一位朋友说的。”老师点了点头,确定地说,“因为这句话是很久之前听到的了,时间一长就只记得到说话的内容了。”
“一位朋友?”伊瓦斯感觉到很奇怪,一位朋友?这和他自己的猜想不一样,父亲在艾瓦岛,克莱默老师在杜米勒城,这二人又怎么会是朋友呢?伊瓦斯不愿放弃,追问着,“那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是一个小男孩。”老师坚决地说,似乎语气可以将铁钉斩断,“我小的时候是在王都因索尼亚长大的,后来是因为工作原因才搬到了杜城来。其实我是很怀念因索尼亚的城郊小山头的。我小时候认识了一个小男孩,这句话应该是他对我说的。”老师的话语里充满了美好的回忆。
伊瓦斯又看到一丝希望,真的是男孩,说不定真有可能是父亲。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的父亲一直生活在艾瓦岛上,从没有去过因索尼亚,又怎么回和克莱默老师认识呢?想到这里心中有更是疑虑重重,他继续追问着,“老师,您能不能再想一想。您的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啊?”伊瓦斯知道,只要了解到这个男孩的名字就能直接判断是不是父亲瑞瓦斯。
“嗯……”老师挠了挠头发,脸上写满了复杂的情绪。着急?是焦虑?还是快乐?伊瓦斯的直觉告诉他,真相在离他越来越近,她都几乎可以预测到这个小男孩就是自己的父亲瑞瓦斯。
可令他失望的是克莱默老师的回答:“对不起,我实在记不清了。这件事过去的太久了,大概都过去了快三十年了。我的记忆力还是有限的嘛。不过我记得他是一个男孩子,那个时候的我们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眼角处的皱纹堆叠在一起像是毫无意义的赘肉,克莱默老师随意地问到,“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就在一瞬间,伊瓦斯从克莱默老师随意的神情里捕捉到她锐利的眼神,又有一个知觉告诉他,克莱默老师好像有什么瞒着自己。“没什么,只是有点好奇。”伊瓦斯装作心不在焉地说,并不想把关于父亲更加细节的事透露给老师。
父亲从没有给伊瓦斯提起过他的过往,只要他问到为什么来到艾瓦岛上安家,父亲就会努力地转移话题,好像在回避些什么。父亲过往的秘密一直在她的心头萦绕,直到那一天,父亲一去而不回,心中的疑问就更是困惑着他。他也曾经问过母亲,但母亲也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告诉伊瓦斯,不要声张自己的父亲。他依稀记得当时母亲脸上严肃的神情,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一直以来,在伊瓦斯的心里,他一直都在揣测着父亲的过往,但总是发现无处下手。也就是今天,他听到了这句原封不动的话。这肯定是父亲说的,伊瓦斯想。
但他没有忘记母亲的忠告,他没有声张他的父亲。
老师的眼睛扫过伊瓦斯和罗伊斯。看到了罗伊斯不耐烦与无聊,却看不透伊瓦斯的心。
老师干咳了一声,“伊瓦斯,名字和来源不是重点,重点是要记住作为龙国人的责任与使命,你听明白了吗?”
“嗯,是的老师,我们都听明白了。”罗伊斯站起身,夸张地喊,好像要让天地都听见他想要吃饭的决心。
各种复杂的表情混合在罗伊斯的脸上,用夸张来形容他是极其合适的。
伊瓦斯只是随意地回应了一声,思想仍沉迷在对父亲过往的猜测上。他心里想:首先,父亲的过往在现在的情况来说,只有通过母亲的途径来得知,而母亲对此闭口不谈,这条路走不通。其次,可以判断的是,老师所说的那一个朋友很可能就是父亲。老师今年大概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三十年前就只有几岁;父亲的年龄和老师差不多,三十年前也就只有几岁。年纪上是没有问题的。而且刚才老师说的话和原来父亲说的话是很相像的,这一点是最根本的证据。所以初步推断,老师小的时候是见过父亲的。如果这种情况成立的话,那么父亲原来是生活在王都因索尼亚的。可是老师表明自己记不到这位朋友的名字,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了。
这里在与父亲未知的过往相结合,很多都说得通。
还记得父亲离开的那一个夜晚,自己在窗边看见远去的小船,月光下母亲目送小船离开。这说明父亲走得很仓促,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这一条条线索连接在一起,伊瓦斯能猜出个大概。也就是父亲原来在因索尼亚生活,因为某种原因来到了艾瓦岛,之后又因为某种原因离开。虽然父亲未知的过往对伊瓦斯来说任然是未知,可大概的轮廓出现还是让他欣慰。
罗伊斯看着伊瓦斯脸上一阵黑一阵白,开着玩笑,“想吃饭了?”
“没有。”伊瓦斯还在继续自己的推理。
“不饿吗?我都饿了!”罗伊斯说,“相信克莱默老师也一样。”
“我确实有点饿。”克莱默老师说。
伊瓦斯没有反应,好像又陷入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老师,你会想我们的吧?”罗伊斯问。
“你们会想我吗?”
“肯定、绝对、当然。”罗伊斯斩钉截铁地说。
“傻孩子。”克莱默老师大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伊瓦斯停止沉思,笑了笑,“我会想你的克莱默女士,你永远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谢谢,我很荣幸能有你们这样优秀的学生。”
罗伊斯和伊瓦斯相顾无言,好像时间凝固在此刻。
“罗伊斯,伊瓦斯,感谢你们五年来的陪伴,虽然你们不像其他同学在学习方面有天赋,但你们很善良。从你们的身上我看到了那一位故人的影子,他和你们一样善良。”老师拍着这两位少年的肩膀,看着他们,这是她亲眼看着他们长大的孩子。
从当时瘦小的身材变成了比现在的自己还要高出半个脑袋,时间过得真快,老师心里自言自语,他们不再是当年只会傻傻地在操场上追逐的孩子了。
“衷心祝愿你们找到自己的命运抉择,并为之努力而奋斗。希望你们就像伊凡提亚草那样,在自己命运的角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阳光与雨露。守护你爱的人,守护爱你的人。不求你们去改变世界,只愿你们做好心中最好的自己。”
两个少年齐声答应。
“你们都是美丽的蓝蝴蝶,希望你们等待花开的季节。”
“我们会的。”
几句简单的告别后,伊瓦斯和罗伊斯离开生活五年的教室。他们走进被无数灵术长明灯点亮的走道,挥手向门口的克莱默老师道别。
“不一起走吗?”伊瓦斯问。
“一起走还能热闹些。”罗伊斯说。
“不用了,我想看着你们离开,就像五年前你们来到这里。”
一转眼五年就像白色的马跃过窄窄的溪流,所有酸甜苦辣的复杂过往都化为风声中的欢声笑语。
“再会,老师。”伊瓦斯和罗伊斯齐声说。
“后会有期。”克莱默老师靠在门框上轻轻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