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波的童年
和往常一样,这个叫波波的小男孩不到七点钟就醒了。穿好衣服吃好早饭七点半准时背着书包离开家门去上学。
波波自小就住在姥姥家里,今年八岁。九月份才上的小学一年级。学校就在姥姥家东边不远处。只要向东几十米穿过一条马路(虽然只是条几米宽的土路,在波波眼里那可是条大马路)就是学校的西院墙了,大门在南面,绕过去要多走几百米,所以波波经常都是从学校土墙的缺口翻进去上学。因为这事被学校的教导主任抓住了几次,还被全校通报批评过。从那以后多少对上学感到有点恐惧,总是害怕碰到教导主任的目光,那有点狠狠的目光。
本来到学校几分钟不到的路程,波波却一步一步地不情愿的挪着双腿。昨天发生一件事情让波波对学校产生了彻底的恐惧感。那是一节数学课上,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道题目,叫每个同学把题目和答案写到自己的本子上,然后老师会当场给每位同学批示对错。为了使笔记本保持整洁,同学们大都用硬纸板的笔记本夹把笔记本装订好。当批改到波波前排的一个叫继业的男孩时,他的答案错了,老师打了一个大大的错号后,就将本子直接摔到继业的额头上。看到这里,波波已经紧张到了极点,正想着自己的答案会不会错时,突然感觉眼冒金星,额头一阵剧痛,笔记本已经从老师手中飞出砸在自己的额头后散落在书桌下面了。忍着疼痛,迷迷糊糊的波波弯下腰去拾笔记本,看到前面的继业也在摸着额头捡本子,双方相互一看,才发现每人额头都起了鸽蛋大的包,同时在桌子底下滴下了一串泪珠。
现在波波真的很害怕进到那个围墙圈起来的地方。走到以前常翻墙进去的那个缺口前,他踮着脚向学校内望了望,和往常一样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来到学校,操场上三三两两的同学们还在嬉戏。突然间他感觉好像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被围起来的地方,平时熟悉的面孔也感觉很陌生。在这一瞬间,他就决定今天不去学校,要逃离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可是对于只有八岁的波波来讲,他的世界太小了,除了姥姥家、学校,好像没有什么其他地方好去。而且他觉得只要姥姥家和学校超出了自己的视线,就会有种莫名的恐惧感,就有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那种感觉太可怕了。不去上课能去哪里呢?波波突然想到,上学前姥姥经常带着他去的家里的田地里,就在姥姥家北面一条小河的北岸的一个小山坡上。那时姥姥总是把他放在山丘的最上面,然后去种田,这样就可以远远地看到他。波波呢,也会很乖的坐着或躺着看山丘下远处的房屋、或者一动不动的躺着看深邃的蓝天和白云,他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静静地观看着,喜欢这种简单的宁静。
北方的夏天来的晚,太阳很大,可一点也不热。站在土坡上的波波一屁股坐在一片草地上,想躺会,又没心思躺着。心里总是感到不安,那感觉就像心头被一根细线系住一样总是隐隐的一动一动的被提起一样,是种说不出的难受。毕竟今天可是逃课啦。
和往常一样,这片山坡静悄悄的,有的只是风声和蟋蟀或者其他什么虫子的叫声,此起彼伏、有高有低地配合着山坡下小河的流淌声。
每次来到这里,波波就有种莫名的舒服,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好像听得懂这里的声音,只要波波人到这里,他们就配合自然的旋律把波波的全身心抚平,让他没有一丝的杂念,就这样晒着太阳,看着蓝天、呼吸着春末青草吐出的气息,尤其是有微风拂过时,草尖被拨动起来跳跃着向他的全身扑来,那感觉就像在一条小船上似的晕晕的舒服极了。
今天可能有点紧张的缘故吧,波波没有感觉到往日的宁静,不时的往下面望望,远远地看着学校。操场上已经没有学生啦,马上就要点名开始上课啦。波波的思绪仿佛已经进入到教室内,仿佛能感觉到了老师点名念到自己时,没人应声,齐刷刷的同学们的目光那么刺人。波波不禁打了个冷战,不敢继续想下去了,赶紧转移思绪回到这个属于他的小天地里。
可是波波越想控制思绪,不去想逃课的事呢,思绪就越是拗着要打开闸门,把能想到的可怕后果一股脑地倒在了波波的脑海里。
姥姥、姥爷最疼自己啦,就算知道了也就装装严肃的样子说两句而已,没什么。妈妈也顶多站在爸爸后面骂两句。想到爸爸时,波波还是有点恐惧的。在波波的脑海中爸爸就和大人吓唬不听话的小孩时说的“老虎”差不多令人恐惧。只不过一个打人一个吃人而已。真的老虎没见过,可是想想爸爸打自己时的样子就知道见到老虎一定要绕着走,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而且不要回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这也是波波一直住在姥姥家不喜欢回家的原因。
波波的爸爸是县城里医院的外科医生,性格直接、脾气有点急、不大会拐弯抹角的处事。但是粗中有细,手术做得好,对待病人患者也是无微不至,在被救治的患者中有着良好的口碑,还有不少病患就这样成了长期来往的好朋友。那时,当医生的爸爸就是波波心目中最伟大的人。不过波波对这个伟大的人有的不是敬仰,而是害怕,因为,给病人开刀做手术都能应付自如的爸爸对这个被姥姥家人宠坏的波波却是束手无策,毫无办法。最后发现,还是打一顿最直接见效,于是,爸爸和挨揍这两个毫不相干的词语,在波波的印象中就渐渐变成了一个意思。姥姥家里人对付淘气不听话的波波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说:“哎呀!你爸来啦!”,听到这句话的波波保准会以最快的速度哧溜一声躲到炕角里,屏住呼吸偷偷地向外张望着。这句:“你爸来了!就成了波波儿时最恐惧的话。这就是波波害怕爸爸的原因。
波波还有一个小妹妹小他两岁,小时乖巧讨人喜爱又会听爸爸妈妈的话,每天陪着爸爸妈妈回自己的家里去住。妹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想留在人多热闹的姥姥家里,从姥姥家出来回家时总是红着眼圈强忍着离开姥姥家的热闹气氛,撅着小嘴很不情愿的跟随父母回去。望着父母和妹妹离去的背影,波波的心里就会暗暗地欢呼起来,幸运自己不用回家能留在姥姥家里面,并期盼着爸爸能快点离开姥姥家,并把这无形的压力也带走。
想到姥姥,波波心里感觉好多了。看了看周围,感觉又熟悉起来,各种声音又开始钻进耳朵里来。奇怪,真不知道刚才它们躲哪里去啦。坏心情难道也是有力量的么,竟可以赶跑周围所有的一切么?真是不可思议!波波一仰头躺了下来,想到姥姥感觉舒服多了,最让波波感到舒服的就是在炕上躺在姥姥腿上晒太阳了,姥姥哼着没词的歌曲,波波似睡非睡的赖着不起来,时间都像变得懒了似的不肯离去。
姥姥家可是个大家庭。波波的妈妈排在第二,上面是大姨。波波小时对大姨的印象并不深刻。原因是大姨已经结婚并搬到了离县城三十几里外的乡下教书去啦。现在看来虽然只有三十几里的路程,可在七十年代交通不发达的当时,还是感觉很遥远的距离。除了过年过节以外还真没有可以碰面的机会。妈妈下面的三姨呢,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那还是波波很小的时候的事情,只是隐约的感觉到有个大家叫她“三丫”的人每天躺在炕上,不停地吃着味道很重的草药。可是后来就不知道怎么的人就突然从波波熟悉的姥姥家里不见啦。原来姥姥家暖洋洋热闹的场面走了,突然冷清来了,弄得每人整天眼圈红红的。波波呢,还是炕上地下的跑来跑去,只是不时的看看周围的人,知趣的配合着周围人的表情。这样的没有笑声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渐渐地,往日的笑声悄悄的不知从哪儿又钻了回来。只不过,不经意的留意到炕上“三丫”曾经卧病的地方时,周围的人眼泪就都涌了出来,嘴里念叨着:“三丫命真苦!这么年轻就没了”。可波波呢并不知道没了是啥意思,傻傻的在自己的天地里观察着周围的世界。
三丫的下面也是一个女的,波波叫她四姨。姥姥家里孩子多、营养不太好的缘故,四姨长的不高而且看上去黑瘦。穿的衣服也是捡上面两个姐姐的,不是很合身,就显得更瘦小了。
姥姥在四姨之后生下最后一个女孩,波波叫她老姨。接下来姥爷希望的男孩大舅和小舅终于诞生了。大家庭算下来,姥姥一共生了7个子女。除了去世的三丫,一共四女二男。在计划生育的今天看来这样的大家庭很稀奇,可在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以前的中国社会里这样的大家庭还是很多的、很常见的。
大姨住在几十里外的乡下,波波妈在县城的国营公司上班,三姨有病去世了,最小的老姨、大舅、小舅还小都在念书。因此,姥姥家里的活就都落在承上启下的波波妈和四姨身上了。收拾家务照顾小的弟妹,尤其是已经参加工作的波波妈更是家里家外的操心。波波妈的这些辛苦都是后来听妈妈回忆小时讲起的,波波还没出生并不能亲眼目睹。但是出生后一直生活在姥姥家里的波波却亲眼目睹了四姨的辛苦,也理解了波波妈所讲的辛苦。四姨很早就退学在家帮做家务,由于每天都要帮姥姥洗衣做饭接触到水的缘故,四姨的双手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关节变大,经常干裂,尤其是到了秋冬季节气候干燥时四姨的双手的指头上就会缠满胶布。谁也想不到这是一双十七、八岁女孩子的双手。辛苦的生活环境让波波妈和四姨的双手改变了外形,看上去粗大怪怪的。这样的生活环境也同时给她们造就了一双巧手。就是这样的一双不中看的手,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编织了姥姥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生活。虽然姥姥家里没什么钱,可不管哪个人出去,穿戴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令外人很是羡慕。
小姨那时在县里的重点高中上学,梳着干净利落的两个小辫子,高高瘦瘦的显得眼睛很大。机灵好动,学习成绩非常好,常常是班上和年级的前几名。同时又是学校里篮球队的主力,篮球场地上常能看到她的身影。提到小姨的学习成绩,那也是令家里人自豪的事情。
波波家就在远处山丘下面的小县城里。这是一个中国北方普通的小县城。南北一条笔直的也是唯一的一条沥青马路穿城而过。所有的热闹和县城的颜面就都聚在这条路上。电影院、百货商店、工人文化宫、小饭馆等零散的东一个西一个的贴着这条马路。在这个国家级贫困县里,对于当时兜里没几个钢镚的人们眼里,这可不亚于北京的王府井或者上海的南京路的地位。只要天气好,有事的、没事的、故意找事的、年老的、年轻的、不老不年轻的、男的、女的、拖家带口的,都爱往这几个地方凑热闹。尤其是电影院门前的小广场,一到傍晚,人群就像提前相约好了似的三三两两的聚了起来,就像现在国家元首们聚会的热闹场面一样。虽然没有推杯换盏,但大家兜里都揣着当年人们的最爱也可能是唯一的零食——葵花子、三五成群的扯着家常嗑着瓜子。那时电灯还少,一到傍晚呢,到这来借着路边微弱灯光闲聊是最好的消遣方式,又省蜡烛。真正有钱看电影的没几个,都是来热闹的。只是苦了第二天打扫卫生的人了,望着满地的瓜子皮皱眉头!又突然一喜,想到可以用来烧火做饭了!便开心的把广场打扫的格外干净。
这样的小城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随处可见,人们过着没钱的简单的热闹的开心的日子。生活过的有点紧巴巴,买东西还要各种的票据,家家都差不多,可邻里和睦,见面都有笑容,一句“吃了吗”就是当时的见面语。也有因为鸡毛蒜皮吵架拌嘴的,绷了几天脸后也就各忙各的一摊,转眼就又跟没事似的勾肩搭背、打得火热。
现在的社会,物质是极大地丰富了。可是仔细看看,人和人的交流却与物质的丰富成了反比,结果就是压力烦恼来了,挤走了开心快乐的空间。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和时间被电视、电脑、手机等占据和替代,整天面对冷冰冰的机器,人怎么会快乐呢。跟现在相比都说过去的生活很贫困很苦,可是现在又有多少人能够体验到当年的那种人们亲密无间、苦中作乐的生活境界呢?
波波就是出生在这个小县城里慢慢的长大,并进入了当地的实验小学读书。刚跨进校门,从排队开始就感到了很不自在,还要把孩子按照个头高矮区分出来,说是为了看上去整齐。心里不自在的波波偷偷想到:“原来是为了别人看着整齐就把我们撵来撵去分出高矮,怎么感觉自己像过年时羊圈里待宰的羊一样被挑来挑去的。好不容易站的像个队伍了,又要开始分教室,分座位。这种的不自在从一跨进校园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教室一间间一字排开敞着大嘴一样开着门,座椅板凳整整齐齐的也和人似的排着队伍。平日快乐的气氛和开始的新鲜的气氛慢慢的溜走,换成了一丝丝的紧张和陌生。这就是第一次进校园的感受,没有丝毫的新鲜感而是隐隐的紧张。
县城电影院北面隔条马路就是实验小学。跨过实验小学西侧的破土墙就进入波波最感亲切和熟悉的范围了。顺着有雨无雨都有点泥泞并且有点脏脏味道的不过二三十米的小路到底的右侧,就是姥姥家了。一排高矮不一的树枝墙围起来的天地就是波波的天堂了。进了院门的右侧就是让人又爱又怕的沙果树。爱的是酸甜的沙果,怕的是爬满树皮的虫子。所以到了夏天结果后,波波进来基本是贴着左侧的栅栏挪进里面去的。怕软的虫子、属老鼠也最怕老鼠、不敢抓鸡抓鸭,还怕狗。在家人里面除了怕爸爸,就没有怕的了,基本上只要爸爸不在,姥姥家里他最“大”。可以说“无法无天”,活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从早到晚的折腾着。折腾呢也是跟着大孩子或者只比他大四岁的小舅的屁股后面,有点没主见,离开熟悉的环境就变得猫似的,走路说话都变得悄声悄语的。虽然外表清秀可爱,照片还常被挂在县城的照相馆,因为在姥姥家里脾气最大出去就没脾气的原因,却常被邻居戏称为“小毛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