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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丧夫

红姑婚后的第六年,有一天红姑父开着三轮车出门给人送货,途经一片农田,那里的路坑坑洼洼,又窄又颠簸。红姑父在一段下坡路上翻了车,他从车上被甩了出去,等路过的人发现时,红姑父已经死了。这个消息传到我家时,我妈惊讶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等我爸催促她快点去红姑家看看时,她才匆忙抓了件衣服出门,边走边说红姑家的天要塌了。我吓坏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在这世界消失了!四周的空气似乎在汽化、凝固,一切变得模糊不清,辨不出幻觉和真实。我呆呆地坐在家里凳子上,脑子里不停想象着红姑父生前最后的模样,飞速的三轮,突然的翻倒,猝不及防的死亡;我又想象着红姑此时的哀嚎和呐喊,人生长长短短,生离死别,没有什么别人更加渺小和悲伤的动物了!自然界最勇猛的狮子、最娇弱的飞蛾它们生命虽短暂如彗星一现,却不似人类敏感脆弱、重情重义,它们一生忙着吃忙着睡,半刻也未思考过生命思考过未来,混混沌沌过完一生。而我们却必须带着悲伤的记忆活着,更可笑的是,这悲伤往往比欢愉更加深刻,印在脑海刻在心头,挥之不去。

小时候,语文老师给教导我们人生遇到困难,一定要积极乐观面对生活,她说上帝关了一扇门的同时肯定会为我们留一扇窗,只要坚持便处处有希望。可红姑的门窗却都关了,光如何透进来呢?我心里很不安,在家焦急得等父母回来,直到迷迷糊糊地睡着。梦乡里,不知时虚幻还是真实,听着好像是我爸妈回来了。我妈不停地念叨,说:“人人都以为霞红从此就过上了好日子,谁知这好日子这么快就到了头,还不如没尝过甜头呢。这一下午霞红哭得都虚脱了不能动弹,瘫在那儿,哪个见了能忍心,人人跟着一起抹眼泪,这以后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还能指望谁?孩子又那么小,真是可怜,你看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院子里和其他的小孩子一起玩。死了的倒是一了百了,活着的痛苦难熬!夫妻啊,自古恩爱不到头,倒是打打闹闹一辈子。怎么就忍心就丢下老婆孩子孤零零留在这世上受罪,老天爷真是不开眼!”我听着妈妈的唠叨,似乎也陪着红姑流了好多泪,早晨起来的时候枕头都湿透了,原来一切是那么真实,蓝天白云都在,阳光灿烂,这一天和往常的每一天都一样,天上的神仙哪会去管人间的苦痛,阎王爷的生死簿上都定好的命,谁能改?

红姑父头七后,红姑哥哥把红姑接回了家。邻居们都来看红姑,每个人都叮嘱红姑不要再过度伤心,看着孩子的面,多艰难也一定要振作起来。红姑突然间老了许多,那苍老不是一道道皱纹和一根根白发,而是黯淡的眼眸和落寞的神情。红姑的儿子乖乖地依偎在红姑怀里,牵着红姑的手,无辜地看着大家,让这情景更添了许多天怒人怨的悲情。红姑嫂子抹着眼泪对红姑说:“霞红,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我就不信,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还过不上好日子?”红姑点点头,眼泪默默地流了出来,悲伤仿佛也随之默默地埋在心底。红姑在家的这几天,我每天都去看她,她四周总是围着赶来陪她说话的亲戚邻居,我很想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去抱抱她,告诉她我很爱她,让她坚强,可是我说不出口,站在原地,远远望着红姑。

我对自己懦弱的表现很是失望,满腔愤怒都发泄在路边的小石子上。那些可怜的小石子被我一脚踢得老远在地上滚来滚去,我还不满意,又跑上前去继续把它们踢到粪坑树林子去这才罢休。我找个没人的墙角,蹲在地上擦眼泪,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自己的窝囊样子。我想帮帮红姑,可我能做什么呢?我没有钱,不会干活,甚至连半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我和红姑那么近,伸出的手却离红姑那么远,这一切我只能眼睁睁着地看着。

隔了几天,红姑回了自己家。红姑嫂子让她多住几天,她不肯,她说她要回去,守住她和红姑父的家,那是红姑父用命挣来的,她不能让它荒废了。后来,有媒人找红姑嫂子要帮红姑说亲,红姑嫂子觉得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生活太不容易,便让红姑考虑改嫁。红姑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她让红姑嫂子以后绝不要再提改嫁的事情。她说遇见红姑父是她前世八辈子的修来的福,红姑父敬她爱她,脏活累活从不让她干,处处保护她,满足她的心愿,她绝不能做出改嫁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伤了红姑父的心。无论谁劝,红姑都不理会,慢慢地改嫁的事情也无人再提。

红姑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不怕苦不怕累,生活给她的苦难她全盘接受。在这些苦难面前,红姑悲伤过怨恨过,可她从来没被压垮过,没被打败过。我小时候只觉得红姑善良,长大后才更能体会到红姑的坚强。一棵树为了一粒种子,想尽办法,哪怕让他依附于动物的皮毛,随风飘荡,也要让他落地生根,这便是母爱的伟大之处。人生哪怕再难,红姑为着红姑父为着孩子都咬紧牙关坚持了下来,这足以让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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