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曾……”
玉兮禾肩膀稍稍一颤,强自道,“只是想要一句实话,真就……如此难么?”
我淡淡道:“萧公子,我不是连城姐,如若你想忏悔,可以下去阴曹地府直接找她。”
颊上最后半分血色褪去,玉兮禾仰头凄凄笑了笑,似在自嘲,似在笑我:“小昭,你说我狠心绝情,但这人世间,究竟谁能狠的过你呢?”
我继续望房梁,春风得意楼的房梁,果真雕的不同凡响。
“你当然不会对谁付出真心,因为你根本没有心。在你的世界里,永远只有你自己。”他向前一步,直视我,眼瞳凉如死水,一字一顿地道,
“你这凉薄又自私的坏女人。”
我陡然一震,向后趔趄一步。
他再次向前一步,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息,令人胆颤心寒。
“留在帝王身侧,自是花无百日红,所以你弃赵祯如敝屐,一心想要逃离皇宫……这期间,你究竟瞄过多少猎物,备下多少人选?你真像一只狐狸,如若别人不将真心捧出来教你看见,纵你真有意,也断然逼着自己断了那份念想。”
他缓缓扬起那柄凉寒彻骨的君子剑,指着我的眉心,另一手,则指向花容月:“而他,不过是你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合适的人选,对不对?我只是不明白,我究竟哪里不如他,毕竟,是我先遇到你的,不是么?”
我忙纠正他:“当然不是,我与小花,上辈子就认识了。”
明明是句实话,玉兮禾却猛地一震手臂,晃眼的君子剑立时“铮铮”作响。
花容月将我向后一拉,护在自己身后,神色凛然,却是异常沉默。
义父一面下楼,一面冲我微微摇头,示意我假意逢迎,无论如何,先稳住这只疯子再说。义父不愧是义父,已然看的明白透彻,玉兮禾现下,正是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我拨开花容月,快步上前,伸出两指捏住剑尖,再次搁在自己眉心处。
他执剑的手一颤,旋即稳住。
我挑眉,一脸坏笑:“我说无缺公子,老娘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是天朝出了名的坏女人,而你明明比谁都清楚,却还死不要脸的缠着我不放,你且说说看,咱俩究竟谁更贱呢?”
当我撂出这句话后,玉兮禾好看的下颚线条紧紧绷起,耳畔,顿时听见一阵抽气声。
场面很静,无论哪一方,皆是静观其变。
玉兮禾眸中闪过一丝狠戾,竟是一反手,将君子剑架在花容月的脖子上。
“放我父亲离开。”
“不可能。”
花容月还顾不得发表自己的中彩感言,欧阳春已经越俎代庖的跳了出来。他一不信玉兮禾会杀了花容月,二不信以花容月的能力,会死在玉兮禾手上,因此狠话撂的中气十足,“若我们一品堂由着你们说来就来,说走便走,那不如散了拉到!”
我额角青筋跳了几跳。
真不晓得他这般自信打哪来的,别说小花本就不是玉兮禾的对手,先前他以内力强制冲散了体内麻药,此刻受到反噬,功力早就不剩几分,倘若玉兮禾真想宰了他,还不跟切菜似的?
花容月沉默沉默再沉默之后,终于相信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亘古不变的真理。
拢了拢宽袖,他很没种地道:“那好吧,只要你不杀我,我放你们走。”
一屋人立时傻眼,欧阳春嘴角一抽:“搞什么啊?你是怕他还是怕死?”
花容月脸色一黑,沉沉补上一刀:“一品堂门人听令,我以少主身份,命令你们全都离开此地十里之外!违令者,格杀勿论!”
又是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面面相觑之后,屋里的人散了大半。
一品堂这种鬼地方,官大一级足可以压死人,欧阳春只得忍气领命。忿忿收了剑,他扬眉嗤笑一声:“就算咱们放过他们,朝廷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倒要看看,他玉兮禾是有三头六臂还是怎样?!”
但事实是,赵祯沉吟许久之后,仅与义父对望一眼。
义父将目光转投在我脸上,又望了望花容月,继而,他冲赵祯微一颔首。两人似是达成了什么共识,赵祯心不甘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的吐出四个字:“放他们走。”
一片哗然声中,我那颗提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缓缓落了下去。
欧阳春一张红艳艳的小嘴,此刻足足可以塞下一枚鸵鸟蛋。我觉得吧,有时候做人蠢点儿可以活的很快乐,可蠢成这样儿,还真怪可怜见的。
咳咳,我拽了拽他的衣袖,悄声与他解释。
“其实,局势一直朝着很微妙的方向发展,现下看上去萧朴已经悉数暴露,然而稍一思量便能发觉,操控全局的人,并不是一路过关斩将的我。
而是玉兮禾。
这盘棋,布局的是他,拆招的也是他。玉兮禾早就知晓我会被耶律重光救出来,更是由着我来搅局。因此,谁知道他还有什么后招等着我们?想杀萧朴,有的是机会,根本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欧阳春打了个寒噤:“我懂了,玉兮禾这人,还真是阴险。”
我笑笑,不置可否。
懂了?
你懂个P!
一面是兄弟,一面是家国,玉兮禾一直两手对弈,好不辛苦。倘若方才我救下花容月,他再一举杀了赵祯,忠与义,便能得了两全。
可他先前在客栈,却偏偏前来找我聊天,我才有机会看出破绽。都道他用心奸险,却不知,他是在拿着萧氏一族的荣耀与满门性命,心怀着那么一点点渺茫希冀,只为试探我能不能将他认出来……
玉兮禾,我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这一次,我便保了你的孝义两全。
教你九泉之下,也能减了几分罪孽。
萧朴刚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性命,嘴上却依旧逞强:“今日之耻,老夫定会要你们千倍百倍的还回来!这个天下,终有一日,必定会是我们大辽的!兮儿,咱们走!”
言罢,他拂袖离去。
辽人鱼贯而出,玉兮禾却动也不动。
赵祯睨他一眼:“你怎么还不走?”
“宣于墨在哪呢?”玉兮禾收了剑,不再看我一眼,两指轻柔的抚着剑身,神色平静的激不起一丝波澜,“我还欠他一场比试。”
我低下头,攥紧双拳。
“要在此地?”
宣于墨冰寒的声音从犄角里传出来,须臾之后,他出现在二楼走廊,“虽然君子不是君子,但剑还是一柄好剑,抛开别的不说,玉兮禾,我很欣赏你。”
玉兮禾淡淡一笑:“这一战,教宣于兄等太久了。”
宣于墨微一摇头,缓缓拔出腰际墨饮刀。
我一拂袖,大怒道:“你们要打架的话,给老娘滚出去打!或者改天再约!老娘今天成亲,还有高堂没拜,别找我晦气!”
宣于墨愣了楞,想了想,又将拔了一半的刀放了回去。
玉兮禾终于转过头望我一眼,扯出一抹极苦涩的笑容:“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结局么?何苦猫哭耗子假慈悲呢?”
我不理他,别过脸,向义父走去。
离义父还差几步时,花容月少有的惊惶大喊:“小昭,速速躲开!”
躲开?躲开什么?
我努力合拢纷乱的思绪,这才听见拉弓上弦的声音。很明显,已经太晚太晚,又听“咻”的一声,只见一支锐箭燃着火,直直向我胸口射来。
箭法精准,且快到令人叹为观止,除了耶律重光,我想不出还有谁。
但他实在没道理杀我啊?
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因为我眼前不只有火光,更有诸多人影在晃来晃去。花容月、欧阳春、宣于墨、赵祯、小蛮……
可谁也没有一个人快,想要挥剑去挡已无可能,于是,他只能牢牢拥我入怀。
许是身体绷的太紧,我好似撞在一块儿铁板上,撞的脑袋“嗡嗡”作响。待耳鸣消失后,我极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怎么方才还是一阵纷乱,这会儿竟是什么也听不到?
终于,有人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为什么?!玉兮禾,你利用过多少女人?!你杀过多少女人?!如今,却甘愿为这样一个不知道珍惜你的女人去死?!”
这声音我分辨的出,是青鸾。
我吃惊的扬起脸,玉兮禾恰好低头看我,脸色苍白的一丝血色也无,然也看不出来什么异常。他泯着薄唇,冲我微微一笑,不说话。
我动了动唇,同样发不出一个音节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我一身新娘礼服红的扎眼,却动也不敢动。
许是再也隐忍不住,他唇角渐有艳红的血液涌出。我浑身一颤,想要攥起袖子去擦,他却蓦地一把推开我。身体犹如秋风残叶般摇摇欲坠,他以剑支地,屈膝半跪在地上。
这回换我居高临下,指着他咆哮道:“玉兮禾,你他妈故意的是不是?”
血顺着下颚流入衣襟,他仰起头,笑的得意洋洋:“是啊,我就是故意的,你能奈我何?……哈哈!你爱我也好,不爱我也好,我是你华小昭第一个男人,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你恨我也好,不恨我也好,你这条小命是我玉兮禾用命换来的,而且,这辈子,你再没机会……”
话未说完,愈多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开始微微喘息。
我讷讷望着他,不知所措。
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笑意渐敛,他眉眼柔顺,望着我道:“小昭,我这一生无愧天地,无愧家国,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有连城……至于与你,无论那晚,无论此刻,我从来不曾后悔过……”
最后,他低声哀求:“亲亲我,我的佛……”
我真想再回他一句:像你这种肮脏龌龊的魔鬼,佛祖根本不会渡你!
但我偏偏如鲠在喉,末了,只得无助的笑了笑。不顾周遭人揣测的目光,不顾花容月在场,我俯下身去,捧起他苍白的脸,在他额上吻了一吻。
他抬起晶亮的眸子,深深将我望着,似要将我看进眼里去。
我想直起身,他却费力的拉住我:“你先前,之所以说的那么绝,是……是想逼我死,可……可为何到了最后,却犹豫了呢?”
我默然无语。
他痴痴一笑:“而我,却在你犹豫之后,才真正万念俱灰……”
脊背僵直,我正欲开口,他手中长剑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身体,“铛”的落地。
双膝跪在地上,他将额头抵在我的肩窝里。
我看不见他此刻的模样,只能听见他淡到不能再淡的话语,羽毛似的扫在耳朵上:“小昭,你知道么,不肯承认你爱我,比你不爱我,更残忍。”
我阖上眼睛,浑身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着,“玉兮禾,你敢不敢再不要脸一点儿?!我爱你?不要做梦了!我会爱上一个曾经侮辱过我的男人?!可能么?!我告诉你,我恨你!非常非常恨你!我这一生最恨的就是你!”
“那你就恨……恨吧……,总比,记不得好……”
我气的眼泪直流,正想大骂他一通,青鸾却蓦地抓住他的肩胛骨,纵身一跃,便飞出了视线。偌大的春风烟雨楼,没有一个人拦她。
也没人说话。
深吸口气,我望一眼地上的那滩血渍,缓缓道:“他还有救么?”
“不知道,”花容月摇了摇头,“他一心求死,救了又如何?”
我点点头,站起身:“那好,咱们继续拜堂。”
所有人都讶异的望向我,铁定在心里腹诽我祖宗十八代,只有欧阳春这只老实人,十分中肯的说了一句老实话:“你这女人,一颗心难道是石头做的不成?”
虽然我很赞同,可我没能回答他这一尖锐提问。
因为当我张口时,倏地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直接晕了过去。
唉,终究,还是没能撑到最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