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郡,在当下统治着这片土地的张鲁师君大人领导下的五斗米道语境里,它应该叫做汉宁郡。
汉宁郡郡治南郑,是个满身是梗的地方,得名甚早,最初是西周落败时,封在凤翔一带的郑国举国奔逃,此处便是南逃的第一个落脚点,因此便得了南郑这个名字。不过,显然郑人腿很长,后来又一路向东逃到中原,这才最终安定下来,便是后世郑州的所在。此外,四百年的大汉朝,若是追溯国号的源头,也跟南郑有关,刘邦被封为汉王,最初便在此处定都,打出去是后来的事了。
从前,大汉朝还自四海升平的时候,这汉王宫自然是神圣的,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不过,自打师君张鲁大人杀了太守,又袭杀了他的同伙张修之后,一并五斗米道神权,改汉中郡为汉宁郡,这汉王宫可就没那么神秘了。
师君张鲁大人,可是不怎么看得上相比之下颇觉穷酸的郡守府,直接就进了汉王宫。一开始,师君大人还不那么张扬,但随着这几年统治的稳固,师君大人显然也大胆了许多,召工匠增饰宫墙,使得这汉王宫更加的庄重堂皇。
日近中天,十数骑从南城门处入城,一直到了宫门处方才停了下来。领头的那人穿着一身文士的服色,戴着一顶朴素的道冠,素色的衣袍上溅着几点泥点,脸色略显疲惫,显然是一路奔波而来。
在宫门处停了马,便有人朝着他行礼,说“都讲祭酒大人辛苦”什么的,这位都讲祭酒大人下了马,匆匆和那人见了礼,又转身对着身后随从的十几人吩咐几句,这才提起袍角,踏着台阶进入宫城。
都讲祭酒大人姓阎名圃,是巴郡人,颇为年轻,也算是张鲁帐下难得的有些谋略的人。走在宫台上,看了看愈来愈显得堂皇的宫城,阎圃却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当初追随师君大人在汉中起事时,阎圃也是颇为看好五斗米道的这一套以教法治天下的制度,期待着做一番事业的。然而,随着汉中全境拿下,也改了名叫汉宁,师君大人却便开始显得乐于安逸了。在这个有着崇山峻岭环绕,又有数道雄关扼守的盆地平原里,师君大人大约是觉得已经没什么能威胁到他的统治,特别是相去不过四百里山路阻隔的长安朝廷,在他起事之后竟是不曾有过任何言语,更让他感到志得意满,近来竟是愈来愈喜欢听阿谀奉承之语……汉宁郡中,杨松杨柏兄弟,如今几乎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而这刚刚过去的数月,诚然可谓是多事之秋。
南边益州的前州牧刘焉病故,张鲁本来是和刘焉有些主从关系,当初割据汉中,其实也有为刘焉隔绝朝廷的意思,还留了老母和几个家人在成都当人质,本来也自相安无事。
然而,嗣位益州牧的刘焉之子刘璋,却和张鲁有些旧怨,径自把张鲁留在成都做人质的家小给杀了,两家就此彻底决裂,刘璋还派兵进入巴郡,这地方本是默许给张鲁的,张鲁的将士有不少便是巴郡出身,若是刘璋当真拿下,只怕这汉宁郡的大军便要未战先乱,阎圃便是受了张鲁命令,去稳固巴郡,打退入侵的益州兵的。
阎圃老家本就在巴郡,家里和当地的夷人,也就是賨人七姓都有所往来,他带得有两千兵马前往,又笼络了当地賨人七蛮的首领,内外应和之下,果然一举便击溃了已入据巴郡大部的刘璋部将庞羲,迫使他一路溃兵退往巴东去了。
本来阎圃就打算在当地整顿练兵,再进一步谋取南下益州,谁知秩序刚一整顿好,便收到南郑发来的命令,让他带同賨人七蛮主的质子回军。
阎圃心思聪慧,自然便想到了是张鲁所宠近的杨松捣鬼,无非是不欲他再立功劳……然而,单是杨松捣鬼,若是张鲁没存了忌惮之心,怕也不至于召回吧?
这样一来,阎圃心中自是十分沮丧,对张鲁也有许多失望……毕竟,被刘璋杀掉的,却不是一般的家人,有他张鲁的老母和老妻!即便如此,也还能忌惮他这个向来忠心耿耿的部属,便只求打退刘璋,却不思为血亲复仇了?
而归途上,发觉了另一件事,则更让阎圃忧心忡忡。
阎圃皱紧了眉头,心里想着事情,打算见了师君大人便当好好陈说一番,脚下不禁加快了脚步。
一连穿过了几道回廊,走到头脑隐隐有些眩晕之感,阎圃才隐约看到那个戴着高高道冠的熟悉身影。
身材有些发福的张鲁穿着一身杂着金红两色交织出日月图案的锦缎道装,让阎圃隐隐都产生了一些错觉。这位师君大人早年作道士打扮时,却是没这般的华丽,如今这形象威仪,若不加意细看,倒更像是王侯一类……事实上,此前这位师君大人还真想称“汉宁王”来着,终是自己给劝住了。
此时此刻,五斗米道教主张鲁师君,正摆起一个庄严的祭坛,林林总总的祭品拜了一桌,中间摆的牌位上隐约有着“太上老君”四个篆字,师君大人手仗一支古朴的松木长剑,正在踩着禹步,嘴里念念有词。
祈祝之事,在师君大人治下的汉宁郡,却是第一大事,不容轻忽,阎圃虽然肚子里憋着不少话,却也只好止住,看着张鲁在那里踩着禹步,行着祈祝的仪式,隐约是在为他死去的老母在祈祷,心内一时有些同情,然而一想他把自己追回来这件事,便又一时百感杂陈起来。
一直到张鲁把这祈祝的仪式做完,放下了手里的松木长剑,换了顶轻便些的道冠后,阎圃方才上前见礼。
“不用多礼了,”张鲁抬了抬手,转身朝殿中走去,示意阎圃跟上,边问道:“那巴郡一事,理得如何?”
听了这个发问,阎圃有些愕然,这些事他当初一击溃那庞羲,便即修书送回南郑禀告,如何师君又来问?
心内疑惑,阎圃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末了道:“属下本拟便在当地整合七家夷兵,再向南交击……不过,师君见召,属下便依师君命令,带了七家蛮主的质子回来,已令人带去安顿了。”
张鲁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你做得好……哎,”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也知益州那贼害了我母,这段时日正是祈禳的时候,那诸般事务,我是交给杨庄之(杨松)在理。”
张鲁看了阎圃一眼,见他眼中果然如自己所料,有些不平之色,又叹了口气,说道:“你也别怨他……胜则易骄,我家人被那刘犬所害,如何不想报仇?你自己便是巴人,对那些蛮人,未免防心不够,彼等狼心狗肺,比刘璋只会更甚,杨庄之日前曾来与我陈说,把彼等的质子先押到南郑,也是稳妥的做法。”
阎圃的心中更加郁闷,也推想不出那杨松究竟是如何鼓唇摇舌,只好又朝张鲁拱了拱手,以示信服。
张鲁看了他一眼,又望空叹息一声,说道:“阎圃啊,你只知道建功,却未知,这小小汉川,其实也并不安宁啊。”
他眼望着空中,喃喃道:“便莫说南边这刘狗,北方凉州,也有异动,便是这汉川之中……隐隐也有那张修的余党,不服我做这个师君啊。”
听着张鲁这般慨叹,阎圃微微动容,心内感觉师君大人未免也过于多虑,想着劝解几句,便又听他说道:“你和杨庄之,都是我的心腹,所谓左膀右臂。若有暇时,可向那杨庄之请教一二。你才智虽高,却不如那杨庄之善体察我心意。平日里若不是他多方操持,我这个师君,便无这诸般忧虑,也要累怠了。”
阎圃心内顿时像吃了只苍蝇一般,他自是知道杨松这厮善于假意逢迎,处处讨张鲁欢心,谁知道张鲁竟是受他蒙蔽已深?
想到了张鲁被蒙蔽,阎圃也算是想起了路上在忧心的事,只是才听了张鲁对杨松的赞扬,心内又有所迟疑,看了张鲁一眼,见他已有倦怠之色,心知再不说,这位师君大人怕便要让他告退了,于是出声道:“师君大人,我这番回来,却是察觉了一番异动!”
“哦?”面有倦色的张鲁答应了一声,看了看阎圃。
“师君大人知我与那驻守西城县的杨昂交好……”阎圃有些忐忑地说着,见张鲁没有特别的反应,便接着说道:“前番,我读他来信,知是那朝廷尚书贾诩之子,竟夺了上庸一县,喊出要来犯我汉宁的说法!”
“这个,杨庄之已和我说过……”听阎圃说了一半,张鲁便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那杨昂被我贬斥,只怕怀忿,已令他兄弟杨穆之往彼处去镇压了。”
闻言,阎圃心内一惊,有些犹疑,说道:“自上次来信后,我回了信去,却是久久未得回信……”
张鲁也有些意外起来。转了转眼睛,他又看了阎圃一眼,说道:“莫不成杨庄之还真料中了?当初那杨昂犯了死罪,可还是你说情,我才念他跟随已久,这才只是略加贬斥……”
听得张鲁话里的疑虑竟是转深,阎圃心内更是惊惶,连忙起座,深深一欠身,说道:“师君大人,我与那杨昂交好多年,深知他秉性,虽然为人有时鲁莽,却绝非背主求荣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