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荆州的蒯越和王粲前来,贾政倒也多少猜到了些两人的来意,他把本有些沉重的情绪也强行压了下去,嘴角翘了翘,双手又负于背后,等着两人上前。
看到蒯越终于近了前来,贾政故作轻松,说道:“蒯先生,我军这行进速度,可还行吧?”
蒯越看了他一眼,也笑了起来,说道:“将军设谋有度,米贼不攻自乱,端的好一场厮杀。”
略略停顿,蒯越却是斜瞥了一眼过来,续道:“将军故作喜色,可惜眉间忧结未解,可是在怜惜这城中的残破了?”
被蒯越窥破了心事,贾政心内有些尴尬,掩饰地干笑两声,想了一些说辞来,却又说不出口,终究肚内有话,憋得难受,略加修饰,便说了出来:“往时在西北,乃至在帝京,政不过小小庶子,心内颇是羡慕各地枭雄,一言而决众生生死……今时也得了一方土地,得有千百士卒相随,真见着这苍生的倾覆,才颇感心内的不忍啊。”
蒯越闻言,倒是生出了些讶异的神色,一侧本来脸上神色热切,似乎有些想附言的王粲,却是被打动了心内的思绪,长叹了一声,随后似乎又觉得不妥,略略干咳。
一番话说出口来,贾政舒服了不少,脸上的神色却是真正轻松了起来,挥手指点着城中数处残**,沉声道:“不过,我却不后悔当日所谋。若不设此计,我大军与米贼兵胶着相抗,伤亡只怕大增;米贼兵相抗之下,未必便起内乱;两军对垒,防线严整,裴元绍那一支伏兵,怕也没那么容易潜至敌后!”
听了这一番话,蒯越不禁轻轻点头,眼中流露出嘉许的色彩,而王粲则大有惊异之感,似乎还没从文人感怀的情绪中走出来。
说了这一长串话,贾政很奇怪地没有感到口干舌燥,倒是觉得胸腹间颇为火热,松了松衣袍,接着说道:“牺牲这城中数家民户的生命,换我军的速胜,不知少了多少伤亡?若说怜悯众生的仁,这与坚守相比,更是大仁了。”
蒯越听了,却又轻笑数声,说道:“乱世之中,当以征战争胜为首重,顾及仁义这种东西,怕是有些奢望了吧?”在刘表帐下,他和长兄蒯良一设谋征战,一施政抚民,虽然配合无间,却多少觉得兄长那套仁义的理论有些迂阔了。
贾政听了蒯越这话,心内一动,却是摇了摇头,说道:“空谈仁义固然不成……先生多半是瞧不起诸如宋襄公一类的‘仁义’吧?”他所举的这个例子,便是春秋时期水分最大的一位“霸主”,不愿袭击敌军,最后被敌军一战击溃。
见蒯越点了点头,贾政笑道:“这世道若是崇尚强者为王,不知先生当年为何不肯服侍十常侍、董卓之流?”他想起一事,这蒯越也是跟屠夫大将军何进混过的,便又提了起来:“先生早年也曾服侍过大将军何进,却不知后来为何弃其而去?”
这却是勾起了蒯越一段灰色的回忆,只见他脸色颇为不快,说道:“这位何大将军不能用我计谋,我自知他覆亡在即,跟他何为?至于十常侍、董卓之辈,尽皆污秽下流……”
“正是如此。”贾政站直了腰板,正色看着蒯越,却又酝酿出一番话来:“愚夫屠户一流,不值跟随,十常侍董卓之辈,肮脏下流……当世并起的豪杰,如若是一味争胜,草菅人命,与那等人又有何区别?看先秦的诸位霸主,及至高皇帝(刘邦)、世祖光武皇帝(刘秀),虽然亦颇多潇洒随性、不拘一格之事,但究其根本,终是心怀宽仁的。”
贾政的这通话,初时说得还有些拗口,说到后来却是颇为畅快。
蒯越听了,轻轻点头,似乎也在思量,随即轻笑几声,说道:“当初在上庸城中,越说过还不曾见过高皇帝一流的人物,如今看来,倒也不一定。”
贾政听了,也不接话,笑了笑说道:“我也知道先生平生见过不少豪杰,只不过到头来,还是务请多加品味‘仁义’二字。”
这蒯越在原来的历史上,最后是跟了曹操的,似乎早年跟曹操也有交情,贾政忍不住又想打打预防针。他再看向蒯越时,发现对方已收起了笑容,说道:“越这番前来,却是来向将军告辞的。”
贾政点了点头,蒯越的来意他也想到了,毕竟这一战颇为顺利,或许就要顺势打向汉中了,蒯越这一队荆州来的使团,一直跟随下去可是有些尴尬,这也是贾政此前忽然想和他多说些话的原因……若是想提前招揽,或者说多拉些交情吧,这时便是难得的机会,往后可便未必有机会了。
略略沉吟,贾政终是出口说道:“本想多留先生些许时日,多多请教的……”
“将军多谋善断,越没有什么好教的。”蒯越微微笑着,说道:“便是效力将军帐下,也不过略略分担些许杂务而已,将军不必过誉。”
说过这话,蒯越又微不可察地贴近一步,压低声音说道:“越之族侄蒯祺,为刘荆州守房陵,离上庸颇近,将军日后可多亲近。”
这两句话说出,让贾政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这可是有点儿“暗送秋波”的意思了。
贾政身形有些摇晃,心神一时激动起来……毕竟,人家也是多年的老狐狸,和老父亲贾文和一个层次的谋士,效力的也是十三州之一的荆州,这就给他一个小年轻给忽悠动了?
不过,念头在脑子里仔细转了转,贾政终究知道自己高兴得太早,如今这般的暗示,又不是纳头便拜,只不过是说自己有了成为选项之一的资格罢了。
贾政的脸上仍旧挂上恭敬的笑容,见蒯越有些向前欠身,还扶了下他,说道:“多谢先生教诲。”
“不敢。”
“本将军这便安排人手,护送先生一行回荆州吧。”
“如此甚好。”
说着,双方互相作揖,蒯越和王粲一行随即回转。
贾政见王粲仍是一副热切神情,见蒯越回身走了,还略带犹豫,不禁笑道:“仲宣莫非甚喜我这上庸军伍,竟不愿回去荆州玩弄风雅了?”
“这……”王粲虽然脑中某个念头一直动着,以至于露出了热切的模样,然而贾政却又一直以来没什么招揽的意思,以至于他也屡屡跨不出那一步,这时被贾政点了名,一时之间大觉意外。
不过,这人毕竟也是早年在各种名士场合历练过的,略略犹豫之后,便即下了决断。
他先是朝着蒯越深深鞠了一躬,说道:“蒯君,学生到荆州已满一年,多食刘荆州米粮,然则仅能为刘荆州做些鼓琴弄瑟的末事而已,向来深感惭愧……且劳蒯君回报刘荆州,这番学生就不回去了。”
蒯越停了脚步,听王粲说完,点了点头,说了声好,竟也没有留下来听几句的意思,自顾自去了。
见蒯越走了,王粲这才走上前来,便要行参拜的大礼。
贾政虚扶了一把,不料王粲竟是实实地跪了下去,也是意外。
“仲宣,你我同龄,又是旧识……何必如此呢?”
王粲脸色却是颇为庄重,朗声说道:“将军!旧时在长安虽有点头之交,然而粲……当真不知将军腹中雄才!在荆州时,听闻将军事迹,粲在惊异之时亦颇感心折,陪侍征战这场时日,深觉将军这等英豪器具,远非刘荆州那等暮年老人可比,且粲也着实不愿再回去,做那鼓瑟吹箫的乐工!”
这一番话,说得这书生都有些喘不过气,略略停顿,这才继续大声叫道:“粲请效犬马之劳,还请将军收录!”
贾政大笑,紧紧把着他的双手,把这书生扶了起来,说道:“仲宣不嫌我这里地薄将寡兵微……”他本是自谦,却发现好像说出了点实情,心内略有些尴尬,却也略过了:“既然来投,我岂有不用之理!”
“王粲拜见主公!”
这才被扶起的书生,竟又参拜了下去,贾政这下便就坦然受了,心内盘算着这个书生此后的任用,又思及他之前提及在刘表手下时所流露出来的丝丝不忿,竟然有些想笑。
贾政安抚完了王粲,便让他自去休息,自己却是信步又走了走,到了城中的营地,便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来去呼喝,便即叫了一声:“萧白狼何在!”
这一声唤,那人便即回身,笑嘻嘻地跑上前来,说道:“主公怎地有时间来这里?便有差使,跟手下兵士说一声,便也完了。”
贾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这白狗还是一副惫懒模样……我且问你,分兵给归九的事,办得怎样了?”
“早办好了!”萧白狼颇为得意地拍了拍胸脯,说道:“归九那厮颇急性,便还跟我要了壮勇些的人,我想着主公这处守城也不需太多人手,便也由着他去了……”
说着,他见贾政似乎有着心事,便搓了搓手,又凑近了些,问道:“主公可是还有什么差遣?”
贾政点了点头,却是一时没有说话。他本想就让萧白狼带些人马,护送蒯越等人回去算了,却发现这厮若是走了,这剩下的几百人马,竟然还要自己亲自来带的样子,不禁有些头痛。
“荆州的蒯越一行要回去了,你手下可有什么得力的人,护送彼等回去?”贾政淡淡地说着,只在“护送”二字上加重了语调,倒也不怕他不会意。
“这个么……”萧白狼摸了摸下巴,笑道:“我那手下几个百将,都是不错,一个名唤边泰的,尤其得力,不如就用他?这厮还是个良家子,听说还有个字叫辛束……”
“好,那就他。”贾政也不多问,点了点头。
“人数呢?”
贾政想了想,说道:“二十便可。”
荆州这队人马得有一百人,而后方城中还有周仓领着虎营人马坐镇,他倒是不怎么担心。
这边武陵乡内有人诉离别,有人投新主,总之还是有条不紊。
几十里外,一路向西而逃的干令祭酒大人杨柏,在车上已是颠得有些衣冠不整,甚或在想下车骑马,也不去管两胯间的肉皮磨得如何了。
“干令祭酒大人,上庸兵攻破了我军殿后的坞堡,又逼近了!”
“干令祭酒大人,已令一百人队断后,无忧!”
数声奏报过去,杨柏的眉间皱结得紧紧的,又见到自己那长着一张圆脸的亲信郝由来到车前,只道是又有什么变化,声音都有些慌乱起来:“又有何事?”
郝由这张圆脸上,此时却是一脸喜色,杨柏看清了,略略安心,听他说道:“干令祭酒大人,前方是群山交夹的狭道,对方想来不敢追击了!若还敢来,我军分布道旁,管教彼等有来无回!”
“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