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庸县西南方,沿河的一片平原上,阡陌相连,上百亩良田里禾苗抽叶,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良田的四周处,修筑有多处箭楼,隐隐成掎角之势,内中均有弓箭手值守,假若外间有敌来袭,这些箭楼便可互相捍蔽,相互支援,除非付出数倍的人力,否则根本是固若金汤。
而在这片平原的中央,还修筑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坞堡,一圈高大的外墙灰扑扑的,只开有几个小门容留出入,墙上还留设有诸多垛口,隐隐有箭头透出。
显然,就算付出数倍的人力拔除了外间的箭楼,这里边的坞堡也并非能够轻易对付得了的,端的称得上所谓“易守难攻”。
这里,便是上庸人口口相传的土皇帝上庸申氏聚居的坞堡。
“大兄,”一个阔嘴小眼的青年进入主厅,朝主位端坐之人略一拱手道:“此前派入城中的细作传来消息,那贾氏子近来不知道从何处寻得绝世仙酿,起了个怪名字叫‘金瓶没’的,日日以此慰劳城中军士,那些‘龙虎豹营’中候选之人都得有,恐怕这近来城中军营,尽是一群酒鬼!”
说着,这青年眼珠子乱转,竟又上前一步,沉声道:“大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这申家主厅的两人,便是如今上庸申氏一族主事的兄弟俩申耽、申仪了。
申仪年轻气盛,申耽虽然并未年长他多少,身上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且休鲁莽,”申耽沉声道,“这贾氏子一路的踪迹可寻访到了?他当真是矫诏杀官?”
自从贾政诈杀王开以来,这县中几家豪族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谨慎观望,内中颇有怀疑处,然而却也不敢公然反抗讨伐……不能确认这人果然是胆大包天到矫诏杀人的地步,这些豪族便暂也不敢轻举妄动。虽然天下人都已看出只剩下个孺子皇帝的大汉朝廷时日无多、行将就木,却也不敢随便去触它的霉头。
若然确定这个外地来的贾氏子是矫诏诈杀朝廷命官,众豪族攻杀他便是为朝廷平叛,当此乱世,还能跟朝廷讨些儿口头上的好处,比如官位之类;然则若是贾政确实奉诏杀那王启年,那么这时攻打他,就怕反而落下把柄,反而要被人家找个借口讨伐了。
申仪急切道:“大兄,这件事查清楚了,那贾氏子自长安来,沿汉中过来,此前还害过病,将养了好一段时日才好!这人若是真得有什么朝廷旨意,怎地其在汉中时怎么又不拿出来?又不等到了上庸再好生将养身体?”
申耽也有一对和他这兄弟相似的小眼睛,稍稍转动,又问:“那黄、米、蔡三家,近来有什么动向?”
申仪忙说道:“一般无二!都往城中派出了细作。这也是我急切找大兄的缘故,彼等三家见我们家未曾行动,却是隐约要加盟出手了。咱们家若是动作再慢一些,只怕汤儿都喝不到!”
申耽再三思索,听到这句话,终于下定了决心。
“动作当然要快,另外找到那三家,约定个一齐发难的时间。”申耽沉着脸说道,“我申家向来是上庸群豪之首,怎能让他们给跳过了?这几家中也有不老实的,也该收拾收拾了……”
这上庸几家豪族之间的龃龉向来不少,申家势大,平日里压服了其余几家,然而被压服的几家又何尝不在找寻机会改变现状?
“对了……”眼看申仪就要出去,申耽又叫住了他,“咱家派去城中的细作,可有什么建议?”
“便是建议近日里发难……那贾氏子远道而来,带得有多少东西?似这般日日以酒娱军,哪得长久?所以这机会……也是稍纵即逝!”
“好。”
却说上庸城中,一名小兵一路疾行,跑入官署。
“主君!城外有兵士百余人来,自称受荆州牧刘表所差遣。有一文士自称向朗,说有数句忠……忠言,要说与主君听!”
贾政正如前几日一般批阅书简,闻声停了下来,示意那小兵坐下,细细相询,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
“哦……”贾政淡淡出声,心中好一番寻思。
荆州来人,这算是情理之中的事儿,从拿下上庸城起,贾政便大致预料到几个方向上的大事:豪族可能作乱,汉中张鲁和荆州刘表,或许会有所图谋。此外,他还差人回趟长安区讨要任命……这事如今也是寻常,长安那位少年天子权威丧尽,现在有人肯认他都是高兴得不得了,地方实力派的任命简直是不要本钱一样地往下丢。对朝廷的正式任命,贾政并不放在心上,他感兴趣的倒在这具身体的亲生爹爹贾诩贾文和身上,不知道他得知上庸的消息后,会作何反应?
想得有些远了,贾政收回思绪,想起了关键的一点,便又问道:“那人提到我,是如何称呼?”
兵士本来传话完毕,便要准备告退,这是被问竟是有些答不来话,细细寻思,说道:“似乎……是‘城中贾公子’?”
贾政不自禁地冷笑起来,看来荆州来人的来意,怕并不是怀柔拉拢啊,仅仅带百人前来,是把本人当成了只会无脑搏险的黄口孺子吗?
“兵士,传令!”贾政沉声道,“让文五百将率其所部,城楼候命!令萧五百将看紧城中大营!至于那个荆州人……便同他说,若是有话,便上城楼叙话如何?”
听到兵士的传话,向朗似乎并没有感到一点意外,甚至还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旁侧领兵的王威有些担心地看了看他,说道:“向公,这贾氏孺子诈取此城不久,想来人心未服,强攻一番便也攻陷了,何必轻身犯险?”
“王将军不必忧虑,某去去就来。”向朗略略拱手,眉毛扬起,颇为自信地说道:“那贾氏子不过弱冠小儿,一时行险得以暂据此城而已,何足为惧!我这便去向他陈说利害,将军在此稍候。不过一时三刻而已,管叫他以礼来降,迎我军入城,为主公夺此方土地!”
说罢,这中年文士竟一振衣袖,昂然随那传话的兵士单独入城而去。
“镇南将军、荆州牧、成武侯刘景升座下向朗,见过贾公子!”甫一登楼,望见主位上的黑脸公子,向朗远远地便朗声而言,同时向前疾趋数步。
“公子谎称诏命,行险杀官,割据此城,自以为得志……然则,公子可知,覆顶大祸,就在眼前?”这向朗竟是一句刚完接着一句,声色俱厉,言语间抑扬顿挫,极有气势……当然了,贾政这段时日来的整训倒也没有白费,左右护卫的兵士已然拿住这狂士双臂,就等贾政下令处置了。
贾政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便又释然。他向着北面方向略一拱手,说道:“汉中米贼为祸一方,天下皆知。我受天子诏命来此谋诛大贼,谁个敢说是谎称?”眼见向朗脸上嘲讽神色颇浓,似乎就要出口相讥,贾政复一扬手,也是一脸嘲讽,说道:“先生大名,在下虽然不曾听闻。但听先生所言,竟然非是来说我,而是来救我的吗?”
这话一出口,向朗却是禁不住愕然了。今日他所充的是说客的角色,自古以来便是鼓唇摇舌以建功,先是先声夺人,再陈说厉害以动人心志,最常见的话语莫过于“某不是来说将军的,而是来救将军性命的”,今日这贾氏子居然怡然不惧,甚至以此相讥!
“先生倒也未必救不得我性命,敢问先生,眼下有哪等泼天大祸将至?竟有何方贼人要来取我头颅么?”见向朗愕然,贾政愈发嚣张,就那样由着兵士压住他双臂,自己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向朗眯了眯眼睛,收起些许轻视之意,说道:“公子斩杀上庸令王启年,自以为如此便可取而代之自治一县么?可知便是此人在日,政令亦出不得上庸城?”
贾政点了点头,略带期冀地看着他。
“昔日地方豪右各据庄田,这城中官府政令不到,他们虽然不敬,却也不至于觊觎命官之位。公子一朝矫诏杀之,将成众矢之的。如今上庸县的地方豪右,仍会只满足于占据一方庄田吗?”
向朗略微焦促地说着,发现贾政仍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内心有些动摇,竟然有些相信贾政真的有诏命在身了。
“公子势孤力弱,朗在荆州,亦听闻公子‘龙虎豹营’重金求士一事。然则当今之世,寒门中又有几个七尺之士,何况八尺?应募而来之士,只怕反将是公子祸根了!”见贾政连连不为所动,向朗终于把这个推想中的最大隐患点出,满拟惊动这孺子一番,谁知细细看去,贾政脸上还多了些促狭的笑容。
向朗正在不明所以时,却见贾政一声吩咐,一旁兵士推出几个绑得严实的人来,身形魁伟大胜寻常之人,可不正是传说中的“龙虎豹营”招募的壮士?
贾政抚掌而笑,说道:“好教向君得知,这些豪族的细作我早已捉出讯问……顺便收了几个反间,令彼等与其主家约期作乱。如今可巧,时间堪堪到也……先生不如随我一观?”言毕,贾政竟走到城楼高处,凭栏远眺,身后兵士自押着向朗相随。
城下不远处,约有三百人结阵前来,见了同在城外的百余荆州兵,双方都是大感意外,全神戒备。
此时,只听城门处连连传来巨大的摩擦声,本来紧闭的城门缓缓大开,城中大约两百兵士渐次而出,竟在城门处摆了好大一个阵势,和这两方势力针锋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