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断头山的一处水潭边,有一群麋鹿正吐出舌头喝水,静谧的森林依稀间,只闻些许鸟兽虫鸣。
忽然,有一队人从远处而来,这些人破衣烂衫,狼狈不堪,许多人身上带着伤口,结痂的伤口依旧是血红一片。
麋鹿们受到惊吓,甩开四蹄,啾啾叫着逃进森林。
众人来到这片寂静之地,疲惫不堪之下,索性直接坐倒在地,有人来到水潭边,用手舀水清洗伤口,嘶嘶的疼痛,倒抽冷气的声音不时低低响起。
这些人便是从断头山逃出来的散修,原本他们是去救人的,不料人没有救到,反而又折了不少人进去,饶是这些人是见惯了生死的散养修士,眼见队伍里少了许多面孔,亦不免感到些许的哀凉之意。
郝有谷,道士,以及所有人的目光,无不投注到那坐在水潭边的一道单薄身影之上,正是那个不起眼的少年,奋不顾身带领他们杀出一条血路。
沈愚山洗了把脸,整理了下散乱的发髻,忽然惊觉,抬起身子,愣神道:“你们看我做什么?”
这些侥幸存活下来的修士,彼此对视一眼。
郝有谷站起身,看了看浑身带伤的其余人,再看了看一点伤势都没有的自己,笑道:“老头子我原本以为我和你组队,我是帮了你,没想到,反倒是我老人家占了你这少年的便宜。”
“你帮了我,也帮了你自己。”沈愚山笑道。
郝有谷哈哈大笑,从身上摸出几块下品灵石,躬身道:“谢沈二爷救命之恩。”
“不敢当,不敢当,快收回去吧。”沈愚山知道散修困苦,特别是底层的散修,每一枚灵石都来之不易,连忙推辞。
郝有谷摇摇头,静静走回去,盘膝坐下。
接下来,这些修士一个接一个上前,每个人都翻找出身上仅剩的灵石,或许不多,但这是他们的坚持,散修或许实力低微,但他们同样有倔强。
“谢沈二爷救命之恩。”
“谢沈二爷救命之恩。”
沈愚山无奈,只能任由这些人一个个上前向他表示感谢,很快,他的面前便积累了小小一抔灵石,已经很不少了。
最后一个上前的是道士,在莽汉死了以后,他是队伍里仅次于沈愚山的最强。
道士注视着沈愚山的眼睛,认真道:“他们或许看不出来,但我看得出,你很从容,一定还有底牌未出。你是我见过的最强散修,比那些被娇惯的仙阀天才更强。”
“谢谢。”沈愚山笑笑。
沈愚山把灵石收入乾坤袋,点头道:“我也谢谢你们,至少我知道了,并不是所有的修士都是不择手段之辈,尤其是散修,绝不是打家劫舍的代名词。”
众人皆笑了起来。
“你们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众人对视一眼,郝有谷出声道:“虽然我们没有救回柳家小姐,但我们牺牲这么大,打算回去找柳家家主讨要一些补偿。”
“那我们江湖再见。”沈愚山点点头,起身,朝着断头山方向原路返回。
郝有谷急忙呼喊道:“你还要去断头山?”
沈愚山顿住脚步,点头道:“不用劝我,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救不回柳家小姐,便得不到柳家珍酿,得不到柳家珍酿,五谷虫发作起来,一次更比一次强,他躲不过去的。
从沈愚山修炼斩三尸大法的第一天,不,应该是在沈愚山决定违背祖父遗训,踏上修仙之路的那天起,沈愚山便知道——
这条路,有进无退。
沈愚山与发誓要斩断的仙脉之间,唯有你死我活。
沈愚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丛林之间。
众修士面面相觑,一时间找不出言语来表达。
艺高人胆大?初生牛犊不畏虎?
亦或者,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青年道士忽然沉声道:“或许,他真能救出柳家小姐也说不定,他不是把咱们这些人从妖怪手里救下来了吗?”
郝有谷点头道:“不管如何,咱们快回柳家庄报信,柳家老爷请来的救兵说不定快到了。”
……
……
“师父,你找到妖怪的洞府了吗?”
“哈哈,徒儿放心,我已经在几头小妖身上附着了一丝神念,这黑风洞的所在,在我眼里就像是黑夜里一盏灯笼般明亮。”
沈愚山惊喜莫名。
“来来来,为师指引你上路。”
稻草人爬上沈愚山的头顶,杨醉亲自指路,沈愚山拎着长剑,一路披荆斩棘,很快便来到一处夜雾重重的枯林。
嘶嘶!
簌!
啪!
沈愚山像是脑后长了眼睛,头一歪,长剑一挑,便又杀了一条蛇。
这片枯林里,到处挂满了毒蛇,沈愚山已经杀了许多,但依旧杀不胜杀。
“烛龙目。”沈愚山默念,双瞳深处陡然摇曳两朵金灿灿的焰火,微弱,渺小,仿佛随时要熄灭似的。
哗啦——
龙威的天然压制之下,无数毒蛇迅疾流窜,飞也似的逃跑,蛇身与草地摩挲翕动的声音,不绝于耳。
沈愚山开始有点相信师父这次没有迷路,他记得黑熊手底下有一头白蛇妖,或许这片枯林蛇窝,就是白蛇妖的手笔。
再往前,便又是一条腥臭难闻至极的毒水。
“徒儿莫急,待为师用神念将你裹住,免得毒气侵蚀。”
沈愚山点点头,瞬息间便觉得有一道无形之幕笼罩自己,他再听不见蛇嘶嘶的鸣叫,感受不到微风划过皮肤的流动,更闻不到那毒水的恶臭。
神念封体,五感俱灭。
沈愚山再次在心底羡慕了一番这运用广泛巧妙的神念,可惜神念是在神通境开启的,离沈愚山太遥远了。
抬眼看了看,毒水周围尽是空荡荡的一片,草木都被毒死了,也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
于是,沈愚山打开乾坤袋,召出鱼骨大剑,这柄鱼骨大剑十分高大,足足有五六个成年人的高度,沈愚山将鱼骨大剑放在毒水之上。
鱼骨大剑漂浮于毒水之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音。
沈愚山几个起跃,脚尖一点,便越过这毒水障碍。
刚刚落到对岸,沈愚山就势一滚,隐藏在深深的夜色里。
许多妖怪不断进进出出,搬运着各种箱子。
“好像是在搬家?他们要逃了。”沈愚山眉头一皱,看来这些妖怪并不蠢,知道不久便会有仙门大派的救兵上门,准备趁早逃之夭夭。
“师父,不能等了,必须尽快救人。”沈愚山与杨醉心神交流。
杨醉神念一动,传音道:“嗯,今晚月亮不错,正适合偷人。”
沈愚山脸色红了红,偷人这个词也太不准确了,他与柳家小姐素不相识,说得好像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似的,他是去救人!
罢了,沈愚山不愿与师父斗嘴,在地上抓了几把淤泥,浑身上下涂满。
“师父,用神念屏蔽我。”
“放心。”
沈愚山蹑手蹑脚走去,几个正在搬家的妖怪果真好像视而不见。
“咦?那团黑乎乎好像会动的东西是什么?”
沈愚山吓了一跳,一只脚踮起,一只脚抬出,不敢动弹分毫,像个木偶一般。
“嗯?在哪儿?”
“额,好像又不见了,难道我眼花了?”
“快点儿干活吧,今天晚上必须干完,不然大王一定会生气的。”
沈愚山静静等了许久,终于找准时机,一溜烟蹿进了黑风洞。
进了黑风洞,反倒不打紧了,妖怪们在大堂里睡得东倒西歪,沈愚山看见高台之上,黑熊、白蛇、老鼠三只大妖正在酣睡,不敢近前,远远的走开了。
黑风洞是一座相当粗陋的洞府,沈愚山很快便找到一处房间,门口把守着两个妖怪,正在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喂,你说大王又不喜欢人类女子,干嘛还要我们俩这么辛苦守着,这柳家小姐细皮嫩肉的,不如杀了吃了。”
“你不懂,黑龙潭里的大大王们喜欢呀,大王要献给黑龙潭的大大王们。”
咚。
咚。
沈愚山轻轻扶住两具已死的妖怪尸首,小心翼翼将其摆了个睡觉的姿势,打开门,悄悄走了进去。
嗷呜!
漆黑的房间内,忽然有一道香风袭来,继而便是狠狠的一口咬在胸口。
沈愚山忍耐住,从乾坤袋中取出打火石,点燃了蜡烛。
“柳家小姐,我不是妖怪,别咬了,我是来救人的。”沈愚山推攘着怀里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柳家小姐,附耳低声说话。
“救人的?”柳青莲愣了愣神,松开口,迟疑的抬头仰望。
眼前昏黄的烛火下,亭亭立着一位少年。
一袭素雅的儒衫,身段简单利落,浑身染满黑泥,黑泥愈衬得他几分清秀,黑发简单束起,散落在长且直的脊背上,唯有腰间插着一管翠绿竹笛,别有一番清澈的绿意。
双眸是黑亮的,深邃的黑瞳隐约有灿烂的光。
眉毛是剑挑的,不粗不薄不浓不淡不长不宽,恰到好处。
脸颊是生光的银月,鼻梁是漫卷的山峦,嘴唇是天地相吻的际线……
不是妖怪!
是人!
“唔——”柳青莲又把秀气的脑袋埋进了沈愚山的胸膛里,狠狠的哭泻了起来。
沈愚山拍了拍柳青莲的肩膀,低声道:“柳家小姐,现在不是委屈的时候,还是先逃命要紧。”
云收雨歇。
柳青莲抹去了脸畔的泪痕,噗嗤一声,喜极而泣道:“谢谢,谢谢你。”
沈愚山在心底呼唤道:“师父,快用神念屏蔽我们……师父?”
沈愚山在柳青莲不解的眼神中,扯开衣襟,将自己从头顶到脚底摸了个遍。
“怎么了,不是要逃跑吗?”柳青莲难过道,“他们给我喝了奇怪的药汤,我使不上力气,给你添累赘了。”
沈愚山摇摇头,脸色铁青一片。
只因。
他把师父弄丢了。
在这妖怪的洞府里。
“你稍等一下,我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先去找找看。”
沈愚山一咬牙,先稳住柳青莲,然后立刻走出门去,伏低身子,不断呼喊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