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簌簌,流水潺潺,石子路的末头,一排竹屋鳞次栉比。
袅袅读书声悠悠而荡,鸟兽虫鸣微微和应,读书声渐落渐息,竹屋中门打开,一众对襟儒衫学子涌入竹林。
沈愚山收拾书箱,把同学们送的字帖、砚台毛笔、笔注经等等,分门别类一一收拾妥帖,同学们尽数归家,不大一会儿,偌大的书屋清寂了许多。
忽而,眼前地面出现一双白布鞋,鞋子虽旧,但浆洗的很干净。
沈愚山抬眼,对面人一身粗布麻衣,他微微鞠躬作揖:“先生。”
先生姓乔,单名一个儒字。
乔儒点点头,说道:“明后五六日,你不必来念课,多陪陪新妻吧。”
沈愚山脸一红,满堂学子之中,他是最急不可耐嫁娶婚姻的那一个,他有时也觉得难为情,然而这是已故先祖父生前订下的亲事,弱冠少年不得不早早的迎亲纳娶。
“谢先生。”沈愚山低眉垂目。
乔儒说道:“这些年的学生中,你是读书最沉心的一个,旁些人已经在为明日的古仙剑派招徒而兴奋恣意,坐坐不安;而你呢,明日便要奉婚,依旧安然泰坐,精研学问。”
沈愚山脸畔一红,讷讷点头道:“学生知晓了。”
先生平日讲课,偶尔也会提及修仙之道,沈愚山耳濡目染,略有所知,何况他家先祖父本就是修仙门徒,虽不成大业,可终究保得一镇平安,家业无虞,因此沈愚山虽不曾踏足仙途,但对修仙一事颇有了解。
沈愚山知道先生的提点之意,不外乎担心他少年人贪欢,娶了娇妻,忘了学业。
至于同学们课间热烈讨论古仙剑派招徒的事宜,先生言意似有不屑,沈愚山是明白的,因为先生是难得有修行资质的人,可实在爱极了经卷,舍弃了寻常人朝思暮想的修仙长生,反而埋首经纶。
自小被先生谆谆教导,再加上先祖父临终前的再三叮嘱,沈愚山从不妄念修仙长生,他犹自记得那团烈火,先祖父为绝其念想,将他的书籍符药法器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故而,古仙剑派的招徒,与他是不相干的,沈愚山暗自苦笑,先生担心他去修仙长生,实在是多虑了。
近几日,少年烦恼的反倒是,那懵懵懂懂的周公之礼,该是如何去做呢?
似这等事体,又不能向周边人询问,当真是苦恼至极。
……
……
打竹屋出门,沈愚山背着沉重的书箱,沿着石子路往前走。
竹林清幽,凉风拂面,间或几片竹叶落在肩头,沈愚山一抬手,从头顶束发的方巾上,陌头里拾起一枚竹叶,轻轻搓捻几下,搁在唇瓣,吹起了小调。
竹林中没有猎人来,鸟禽兽类不惧人,听到竹叶小调,几只黑不溜丢的小东西蹲在路边,好奇的看着路过少年。
忽而,风大作,劲风拥着少年远离石子路,往竹林中走。
沈愚山身随风走,竹林深处,有一座山坟,墓碑上放着一根翠绿的短竹。地面上,竹叶堆杂掩映,隐隐约约勾勒了一个人形,指着那墓碑之上的短竹,人形开口含笑。
寻常人,若是遭遇了此事,恐怕要吓得惊慌失措,沈愚山却是安之若素,恭恭敬敬的作揖行礼,然后取了短竹,轻手轻脚的离开。
这座坟是桥镇张员外的坟,他因为外出贩货,被妖怪杀了,死得极为痛苦,尤其是那妖怪颇有些拿捏魂魄的手段,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是沈愚山已故的祖父将其救出,虽然不得超脱,魂魄羁縻凡间,但至少无须受那妖怪的苦楚。
沈愚山打量手中翠绿短竹,这是张员外送他的新婚贺礼,细看之下才发觉,此物原来是截了一节坟头富贵竹做的短笛,精美谈不上,很趁手就是了,揣在怀里刚刚好,不膈应人。
竹林山坡下,有一大片靠河的水田,包括这一整片的坡上竹林,这些都是乔儒先生的家业,这也是先生能够放弃修行、在家念书的底气所在。
河边有一座木栈渡头,一叶乌蓬小船,艄公坐在船头,怀里抱着撑船的竹竿,低着头津津有味的观摩什么。
沈愚山走得近了,真是稀奇,不识字的艄公正捧着一本书在看。
打扰人家念书是很不好的,正巧因为明天古仙剑派招徒的事情,先生特意提早放课,明后五六日不须来,见天色还早,沈愚山索性盘坐在地,远观落日垂河之景。
河水拍石,鱼儿戏水,还有那微不可闻的艄公翻书声。
这便是桥镇,恬静,野趣。
这便是沈愚山,佛愚,见山。
艄公兴许是看得太久了,眼睛酸涩得厉害,抬起头揉揉眼,觑见水栈码头上安然盘坐,捧着书卷在看的少年,倏忽间就明白了前因后果,又惊讶又自责道:
“哎呀,二郎怎么到了也不叫小老儿,对不住,真对不住。”
“无妨。”
沈愚山笑笑,轻轻一抬脚,整个人便站在船头,他这么一个人忽然站上船,整座乌篷小船只有微微的晃动,原因无他,打小坐惯了船。
沈愚山坐进船内,问道:“怎么还不开船?”
艄公挠挠头,黑黝的老脸愣是能瞧出些许微红,纠结了小片刻,揣着书咚咚咚走过来,悄悄低语道:“二郎明天就要与那老铁匠家的女儿,心兰姑娘拜堂结亲了吧?”
“是啊,请艄公爷赏光,明日来城隍庙喝杯水酒。”沈愚山把书箱从背上摘下,小心搁到脚边。
艄公咧嘴,露出缺了牙齿的漏风嘴巴,笑道:“那一定得去的,我前月子捉了两条金鲤,特意养着,就等着作为贺礼上门喝酒吃席呢,给二郎和新娘子补补身子,洞房花烛夜舒服是舒服,可累着呢。”
沈愚山小脸一红,全不去理会后半句,只是推辞道:“我进学这几年,艄公爷风雨无阻送我往来,愚山怎么敢忘,金鲤就不必了,人来就好。”
“那怎么行,贺礼还是要得嘞。”艄公转而把怀中书摸出,难为情道:“二郎家包我的船,逢年过节又送衣送粮,老头子感激哩,这东西虽然不好,但二郎应该需要它帮忙解惑的。”
艄公仿佛丢烫手山芋似的把书抛出,忙不迭跑去撑船,号子声嘹亮响起。
“开船喽!”
沈愚山奇怪的看着手中书,解惑?解什么惑?
书本粗糙,像是坊间劣质拓本,然而只翻开书页,见那画册上勾勒的两个人儿,他的脸霎时间红透,什么都明白了。
确实,此物能解少年之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