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归伽不知道这次离开需要多久的时间,院内所有的马车已经装好,顾齐、安维尔和他的手下一行二十余人早已等待在那里。
从安宁听到生母的消息后,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知道女儿恨他,但他又能做什么呢,犹然死了这么多年,女儿再恨他,他都无法让死去很多年的人复活。
与楚眉儿道完别,他还吻了她的额头,“要保重,我会很快回来。”他交代,“最近别去惹恼玄络奴,省得你受委屈。”
楚眉儿点点头,不舍的放开他的双手,“我连这个门都不想出,放心吧,有安宁陪我呢!”
“我该去看看这丫头。”安归伽说,“好久都没见到她了。”
楚眉儿点头,“去吧,她大概在烽火台呢。”
安归伽苦涩的点头离开,风将他的发梢吹乱,他迈着脚步路过廊道,广场,台阶,任何一处都有低头问安的人,他一一点头回应。当它踏上烽火台的高塔时,安宁果然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袭紫色纱裙,双手握在腰间,仰视下方的马车。
“安宁。”安归伽唤道,安宁没有回头,她依然静静站在那里,“父王要走了。”他在她的身后停下了脚步,“你要照顾好你母亲。”
“我会的。”安宁仰视前方,“至少不会让她丢了性命。”
“安宁……。”安归伽解释,“你母亲的事……。”
“你想说你已经尽力了是吗?”安宁突然将身子转了过来,她的双眼冷如冰霜,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表情,“这话我已经听到的够多了。”
“你并不了解真相,你不知道当初的情形。”
“恐怕我知道了会更加失望。”安宁没有好语气,说完后跑开,从盘旋的台阶绕了下去。
安归伽唇齿间似乎在发抖,心在阵阵灼痛,他拉了拉身后的黑色貂皮斗篷,绕着台阶走了下去。
太阳一人丈的时候,他们从城堡的广场出发,众多大人们为他送行,楚眉儿和玄络奴都在人群中,唯独没有看到安宁。
他们将方圆几十里的沙漠扔在了身后面,一路行走数三天,路过陡峭的山路,平坦的草原,奇形怪状的峡谷,累了宿营,饿了打猎炙烤食物,还碰到过少数的土匪和野人,他身边的人会为他扫平眼前一切障碍,让他们安全到达匈奴境地。
狂风夹杂着沙粒,抽打在安归伽脸上,他在马身上勒住马缰绳,和安维尔以及顾齐骑的马一同停下,二十几人的队伍在一座大山下停下,进入了匈奴人设的关卡。
“你确定牛特尔会答应和亲?”安维尔问,寒冷已经将他的整个身子都冻僵了,不只他,还有他们一行人,都已被寒冷促使躬着腰,打着寒颤。
“安迪太小,我不知道她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安归伽冷静的说,但他的内心无比心痛,安迪才十一岁,此事传出去将会是每个民族和部落的笑柄。
“牛特尔不会原谅一个负了他的人,他会杀了我们,安迪也会死。”安维尔的眼神很是担心。
“至少楼兰城完好无损。”安归伽吸了一口冷气,“你若是害怕就回去。”
“我不会让父王独身去冒险。”安维尔答道,“因为我是楼兰城的王子。”
安归伽愣了愣,“这句话说的倒挺像王子。”他嘴角列出一道笑意,“你倒是长大了不少。”
安归伽刚说完,身后传来了一阵马撕声,他回头,马蹄声从远处残余的森林里逐渐呈现,伴着无数马儿扬起的尘埃,稽粥几十人的军队已整齐排列在不远处。他眯着眼仔细观察,终于看到了安迪骑在马上,在人群中几乎小得看不见。
安迪骑着马从队伍里走出来,走到安归伽跟前停下,撕跑了上去,抱住了他,委屈地喊了一声,“父王。”
“我的宝贝女儿。”安归伽抚摸着她的头发,“让你受苦了。”
“父王,我想回家。”安迪说着眼眶里泪水滚来滚去,“我不想去和亲,你告诉单于,我不想去和亲。”
“孩子。”安归伽痛苦的表情难以置信,他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鼻涕也几经流下,但他知道他不能在孩子面前落泪,他将安迪从怀里扶起,“恐怕要委屈你了孩子,我信心我安归伽的女儿最勇敢,最出色。”
“这就是贵族女儿的悲哀?”安迪冷冷道,“从小记得你这样教育我,为了家族,为了楼兰子民……。”
“安归伽君王。”稽粥侧身下马走近他,“我等你的好消息,你要知道我手里不只安琪一张牌,而是你整个楼兰城家族的命,祝你们好运。”他给安归伽一个意犹未尽的凝视。
“别惹得到处都是滔天大水,总有一天缇坝会裂口。”安维尔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全身因为这一刻的愤怒都有些抽搐。
稽粥皱了皱眉,走进安维尔面前,盯着安归伽这个暴躁的儿子,一股急促的气从口腔内呼出,他认真审视一番安维尔,然后看着安归伽说,“急躁不宁不会导致死亡,但轻率鲁莽却大不一样,你若真想让楼兰城从历史上消失,随你儿一意孤行。”说完骑上马,便和一行人离开了,尘土在眼前瞬间扬起,人群已经消失了踪影。
安归伽失望的对安维尔摇摇头,为刚刚的夸赞而有些后悔,更为儿子的鲁莽而担心,但他真要佩服儿子的胆量,一个十三岁的男孩能说出这样的话,确实早已胜过了自己。
安迪身边站着一个人,个头很高,身材臃肿,似乎胖得跟猪一样,“他是谁?”安归伽问道,“他们给你派了奸细?”
“他是我的狗。”安迪回答,“是我亲自找雪诺大人要的,我要让他给我当一辈子奴隶。”
“孩子,不管怎样都要善待身边的人。”安归伽觉得安迪有些莫名其妙,说着眼神从胡柚身上抽离。
“要不是他,我已经从龙城逃出来了。”安迪说着对着胡柚咆哮,“他为了所谓的荣誉,又将我送了回去。”
安归伽皱眉,脸上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这么大的龙城,你尽然敢逃跑?”
安迪的语言出口又止,眼神来回在胡柚和父王之间绕来绕去,不知如何开口,安归伽昂起头看看蓝蓝的天,他骑上了马,一行人通往北径之路走去。
从楼兰通往匈奴境地,他们用了三天的时间,又从匈奴境地通往伊犁,他们几乎绕了一个直角。安归伽算过,这段路程不必十五年前从楼兰直接到达伊犁的近,相反要远近两天的路程。
眼前黄沙慢慢,一望无涯,他们又翻过沙漠,越过高山,一路经过焉耆国境地后,趟过赛里木湖,经历快上千里才能才到达伊犁河谷,一路走来,他这一把老骨头早已精疲力尽。
安归伽知道这条路他非走不可,就算丢了这把老骨头的命换来楼兰城和平他也在所不惜。他知道,他和大月氏的恩怨和仇恨只有他和牛特尔才能化解。
队伍到达月氏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暗了下来,门口赤谷城三个字样早已换成了蓝氏城,大门口顶上靡氏家族的大漠狼也换成了牛氏家族牛头的旗帜。门口中央摆放着长宽达一米牛头,两边牛角像一把S形弯刀用灰土色绣成,牛眼睛黑色有神,鼻子和嘴棱角分明,这个标志象征着大月氏牛氏家族国泰明安,兴兴向荣。而这蓝氏城听说堡牛特尔重建三次,一次比一次气派,一次比一次坚固。最为重要的,远处那座修建三年的高塔,可以瞭望和防御方圆几十公里的敌人。
门口一名侍卫向安归伽问了安,“国王等候你多时了。”
侍卫将他领进院子,院内变化很大,跟十五年前的乌孙国相比,如今的蓝氏城更是一派繁荣景象。院子中央立着的三墩标志石像已经被拆掉,没有昔日的模样。院子内忙碌不堪,到处都是来回走动的人,沿着石子路段向前走,两边是松塔木搭建而起简陋的长亭,南边是马厩院,北边是冰剑库,有人磨着刀具,也有人用木头制作弓箭,还有人用铁器铸造长矛和大刀。安归伽知道,他眼前看到的并不正是,也许是他们故意制造出来的假象,也许是让他感觉到担忧和害怕。
安归伽被带进一间宫廷,跟随的是安迪、安维尔、顾齐还有胡柚,大厅里面站着各部翁侯,这一点从他们穿戴的袖标上一眼便能认出,还有数名侍卫和卫士,没有女人和孩子。一个不是很大的宫廷里几乎站满了人,这让安归伽心里不寒而栗。
传说中牛特尔最帅的长子阿尔法就站在宝座下端,身穿一件厚重的盔甲将自己伪装,眼睛深蓝,超短的黑色胡须将饱满的圆脸衬托得如此协调。
牛特尔坐在王冠座椅上,那张座椅也设计出了牛头的标志,牛角刻意向上弯曲,尤其是那双眼睛,黑色有神,透露着威严之气。牛特尔眼神深陷,胡须花白还很长,他背也是陀的,他将双手搭在座椅两边,显出了国王的威严。他眼神低垂的望着安归伽,从他眼神可以看出牛特尔并不欢迎安归伽到来。为了不识礼节,安归伽还是躬身向牛特尔问了安。
“你也好意思来,从签了协议立了誓言,你的银票,你的马匹,还有你的军队一样都没有兑现,倒是归顺了匈奴人,既然你已归顺匈奴人,和我就再无任何瓜葛,上千公里的路你跑来干嘛?说,是来送死的还是来请求本王原谅的?或者你是稽粥老贼派来的奸细?”牛特尔认真审视着安归伽说。
“君王您误会了。”安归伽屈身说,“尽管我们两国这么多年没有来往,以稽粥的个性,相信您能理解我的苦衷。”他做出一个有苦难言的表情给牛特尔,“我是带着我的女儿来谈和亲的。”
“和亲?”牛特尔听得不可思议的哈哈大笑了起来,看了看安归伽身边的安迪,“是你身边的小女吗?”
“正是。”安归伽低头回答,一股羞涩附在脸上。
“是跟我吗?”安归伽低头无语,现场的人哗然大笑,牛特尔狂妄的笑意布满全脸,他坐直了身子,怔了怔表情,“你是让冒顿那老贼的儿子吓怕了?拿自己不到十一岁的女儿跟我和亲?”
“我楼兰上下两万人口需要活着。”安归伽强迫自己露出微笑,“我也无需拿子民的性命去赌。”
“但我不需要一个匈奴管辖的首领跟本王有任何瓜葛。”牛特尔冷冷盯着安归伽,显出一股威严来,“何况曾经是一个在本王面前宣誓效忠过的人,你要知道,本王现在有汉景帝这座靠山,根本不需要跟一个言而无信的人谈和亲。”
“君王你要知道,史事以来只有联姻所有的贵族才能联合在一起,你可曾想过长安城离我们上万里,就是汉朝管辖的敦煌也有上千多公里,我也知道汉朝大使不久前到访贵国,凡是汉朝派遣使者走访过的部落,不久都会归匈奴人所有,尉犁、乌弋山,还有我楼兰都是先例,你坚毅刚强一如既往的保护自己的土地和子民,在边塞人和各部落来侵犯的日子里,从不向任何人低头,你自封为王十五余年,有治国头脑,又是天生领袖,可老上单于西域都护府二十万大军,我没猜错的话你大军应该不到三万多人,鸡蛋跟石头硬碰,恐怕会遭来杀生之祸。”
“你果然是稽粥派来的奸细。”两手拍在椅子两边,身子立了起来,“你这些年变化不小,即给我带高帽,也给了最严重的警告。”他说着起身走下台阶,走到安归伽身边,认真审视一番,为安归伽整了整凌乱的衣服,“但我要告诉你,匈奴人跟我月氏部落仇深似海,是冒顿让我整个家族都陷入和万劫不复,杀了我父王,用我父王的头颅做喝酒杯,还将尸体挂在城楼上示众,如今,儿子当上单于,还想让我归顺?想都别想。”
“你曾经对冒顿的羞辱,相信他的儿子到死也不会忘。”安归伽冷冷的盯住牛特尔,“你的下人砍去了他的手指,剥去了他的指甲盖,而你还给冒顿身上撒尿,你和你父王做的一切,对冒顿来说是钻心之痛,死后,你不也用他的头颅做成了喝酒杯,将他的尸体挂在山林,让乌鸦掏空了他身上所有的肉。”
“我和匈奴人的恩怨永远都不会过去。”牛特尔满腹仇恨的说,“冒顿那老贼曾经对我父王的羞辱还历历在目,就算我用同样的方法折磨他十次也难解我心头之恨,总有一天我还会拿他儿子和他家族的人头来做喝酒杯,让他们的尸体再次挂在山林里喂乌鸦,我说到做到。”
“这冤冤相报何时了?”安归伽摇头道,“已经是上一代人的恩怨了。”
“不,我和匈奴人的恩怨无法了结。”牛特尔固执的摇头,然后仔细审视安归伽,“你可有归顺我牛特尔的意向?”他张开双手耸耸肩膀,“若有意向,我可以不计前嫌,让你女儿留下,等她长大些就嫁给我儿子阿尔法。”
“我不会归顺你。”安归伽说,“就算我此刻跪在你面前再次宣誓,你也未必相信是真的。”
“看来,我与你根本就无法交流,你的心里只为匈奴人考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大哥,来人,将他们扔进大牢。”
顾齐本想护住安归伽,却没曾想迎来一把剑指在脖子上,上来十几个侍卫,将安归伽一行人团团押住,“我在为我的家族考虑。”他倒吸一口冷气,“我不能看着我的家族陷入万劫不复。”
“押下去。”牛特尔又命令一句,他的侍卫们将他们架出了大厅,然后送入大牢,一路上犬声狂叫,不停扑向他们,安维尔拉着安迪不停躲避,胡柚也时不时护住安迪,到达一处牢房时,迎接他们的只有四面牢壁。
安维尔看着离他最近的侍卫锁好了牢锁,凶神恶煞的说了一句,“都给我老实点。”然后便离开,看着侍卫们走远,他压低了声音问安归伽,“父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安归伽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等着牛特尔回心转意,或许等着杀头,又或许我们要在这里度过一生。”他的表情失望透顶,蹲在了墙角的角落里,地上都是杂草,他索性坐在杂草上,头靠在墙上,想起十五年前牛特尔砍下难兜靡首级,将人头踢在他面前的情形。他还想起牛特尔说过的一句话,“其实我不想对你采取武力,你和难兜靡不一样,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更不想让你妻儿孩子就像这堆烂尸一样躺在你楼兰城堡院子里。”想到这里,他心里便有了一丝生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