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当空,燥热的空气异常沉重,压在人的身上,连呼吸变得困难了。
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一起,组成两个对立的军阵,远远隔开,但又在缓慢地移动,持续接近。
有序与混乱,这两种极端各自独享于一个军阵之中,相互反衬。
虽然依旧相隔很远,但两面的军阵早晚会碰撞在一起,然后不断地研磨出血肉。
突然,属于望山城那一边的军阵停下了步伐,安静地站立在原地,动作整齐划一。
连续的号令声响起,阵前的旌旗不断挥舞。
望山城的军阵中包括无数小阵,大阵四方,小阵亦是四方,每一小阵为一倅,约有百人左右,以倅令、射声与掌旗为首,含剑盾、弓弩、长戈、弩车等兵种。
这时所有的小阵突然四散裂解,如同受惊炸开的鱼群。不过士卒们的移动乍看无序,实则有条不紊,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穿插重组,最终不同的兵种站在了一起,再次聚集成阵,整个军阵也变成了另一幅样貌。
三排强壮的剑盾手紧密排列站在最前面,第一排使用的盾牌是近一人高的方盾,里木外金,下面的锐角可以直接砸入土中,竖立起一面盾墙严密遮挡在身前,而后两排用得盾牌略小,被高举在头顶,如鱼鳞状层层相叠。
掩在剑盾之后的是一空心大阵,四面朝外,每一面皆由背负大盾的弓弩手组成,另有少数车驾载重弩分插于队列之中。
空心大阵的中间虽然相对稀疏,但人数也不少,而且至关重要,其中有军将、传令、旗手、号手、战鼓等,统一穿重甲,左右更有全身披甲的长戈护卫。
士卒们全程默然,仅持兵械肃立,可杀伐之气却如实质,遥遥指向对面军阵。
对面是禽人的军阵,由于在数量上以蛮人为主,混乱始终伴随着他们,此时被望山城的军势所慑,更是不堪了。
禽人的军阵看起来相当厚实,但阵前只见乱哄哄的蛮子,禽人全都躲在后面,不露身形。
而蛮子中那些体壮披甲的又全都在后排,前排大多瘦骨嶙峋衣裳不全,掺杂着不少老人与妇孺,连手中握持兵器的都很少。他们战战兢兢地被迫往前挪动步子,走走停停快慢不一,整条阵线曲折得就像一条蜿蜒爬行的蛇。
躲在最后的禽人勉强驱赶着蛮子向锋锐军又靠近了几步。这时,一片嘈杂声响起,迅速朝左右蔓延,前排蛮人纷纷回头四顾,然后趁机停下了脚步。这次,禽人再也驱赶不动。
很快,从战阵的最后方,有两队禽人正在升临至半空,背后那对白色羽翅舒展开来后,竟然比他们身形还要大出不少,每队禽人约有五十数,他们悬停片刻,然后分头向战阵两侧移动,维系着约有五到十步的高度,背后的那对羽翅每扑扇一次,就可滑翔很长一段距离,且速度极快。
到得军阵边缘,两队禽人继续向侧前方飞翔,准备包抄到锋锐军的身后。
……
禽人大军的身后是一片森林,森林树木上方那一圈天空如同被砸碎的铜鉴一般,四分五裂,时而有七彩的流光从缝隙里泄出,时而又有如墨黑芒流入,每隔一段时间那些碎片就会糅杂到一处,同时爆出一阵摄人心魄的尖啸声,这一瞬间任何事物进入这片天空都会被撕裂粉碎。
……
望山城锋锐军的军阵正中,望山独自端坐于一辆驷车之上,遥望着那片碎裂的天穹,稍时,啸声传来,他闭上了眼。虽然离得太远,没办法施加影响,但还是可以体会到那里的天地规则。
那片天空之下的规则与表面一样看似无序,但每隔一段时间,在发出啸声时,都会有一部分被重新规整,这一刹那是那么宝贵,因为它会展示出一切规则的最根源,必须将心神沉浸入其中才能体会出一二,而如何修复这片天穹破口的方法也藏在其中。
在修行之道上,望山天赋惊人,虽在仙师中年龄最小,但早已将其他人远远抛下,此时他就已经感悟到这处破口正处于“关闭”的状态,而域外凶煞的后续援兵要想从这处破口进入,至少要等到明年之后,那时破口才会短暂地“打开”一段时间。
如此,让他心中不由一宽。
……
“禀报主将,对面的禽人动了。”
这时伏符上前汇报军情,打断了望山的感悟。他将心神从那片天穹处收回,长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双眼,看向两队飞往侧翼的禽人。
“左右两军给回复了吗?他们肯派出援军吗?”
“传令回来了,两家虽在调兵,但确实都已经拒绝派出援军!”
伏符话语中毫不掩饰其中的沮丧,望山沉默了片刻。
明明拒绝派出援兵,可还在调兵,总感觉有些奇怪,可当面军情急迫,已经无暇细想了。
“传令各部准备接战,再令左弓猛与丑诵各领一两长戈,分别去到左右绝地城与茂城军中,帮他们压住阵脚……”
与平日的表现不同,在战阵之上,望山完全褪去了性格中的鲁莽与冲动,保持着绝对的理智与冷静,而这也帮助着他一次次地去攥取胜利。
他喜欢自己在战场上的那种感觉,他能完全融入其中,战场对他来说就像一只活生生的巨兽,不管如何狰狞,都有着一呼一吸之间那种独有的节奏,而他总能找到决生死的那道致命寸口。
……
两队禽人的飞行弧度越来越大,很快就与侧翼绝地城与茂城的军阵擦身而过,来到了锋锐军的后背。
他们在弩矢的射程之外来回巡梭,突然其中有一队振动翅膀不断拔高,再猛地俯身冲刺,将将进入射程后又迅速竖立起身形反向用力扇动羽翅刹住冲势,接着倏而回转,飘忽远去。
这是一次试探,也是一次对弩手的施压,如果这个方向的弩手承受不住压力或者判断失误提前发出弩矢,那么另一队禽人就会立即跟上,而这一队也会返身杀回强攻这一段阵列。
如果不是,那就换个位置继续试探,直到找出薄弱的环节,或者让敌人在这压力中慢慢拖垮崩溃,这就是禽人的战术。
以禽人的特点用这种战术,他们往往以少量兵力就可压制住数量远多于他们的敌人。
每个禽人都持有短弓,短矛,箭壶各一,身上不着寸甲,虽然这样不利于近身缠斗,但他们的战斗往往靠得是远程骚扰或压制,最多一次冲刺就能解决。再加上为了保证飞行时的灵活机变,身上也不能有太多军械拖累速度,所以只能牺牲防护。
短弓的弓力尽管不强,但由于是自上而下,杀伤更甚,普通薄甲都不能挡,而射程竟也只是相比其他略短而已。
禽人的短板也许就是他们的耐力了,或者说是他们的战法使得体力消耗得更快。
忽进忽退地试探了七八轮次,均没有起效,而禽人的体力也差不多到了极限,于是又绕着大圈回转军中。
在他们返回的同时,新的两队禽人早已接力续上,沿着相同的路径包抄过来。
新上阵的禽人加大了施压的力度,这一次他们进入射程的距离更深,悬停后也不会立即回返,而是张弓搭箭与弩手对射一轮再退。
……
锋锐军的弩手对此毫不慌乱,他们都是久战老卒,就算一个最普通的弩手都无比熟悉禽人的骚扰战术。
军阵中会根据禽人的变化在不同位置安排两或三排弓弩手,其中弓手因射速快于弩手,所以仅负责应变疾射,每五十数由一射声统一指挥。
与禽人对射时,先由后排听令齐射,然后蹲身上弦,前排转身,用背负盾牌遮护,等禽人的箭雨过后,前后排互换,依循往复。
锋锐军弩手背负的盾牌高大宽阔,完全挡住了头背,而且表面覆金,厚愈两节,禽人就算射中也很难造成致命伤害。
另一边,禽人在空中,因为难取参照物,再加上他们位置飘忽不定,时时更改,如果仅是一轮箭雨,只有那些最有经验的射声才有机会抓住位置。
又是几轮后,双方都只有个别死伤,难分高低,而这两队禽人也很快力竭,于是又有生力军来交换他们。
两军暂时看起来势均力敌,这种试探会进行很久,并且依照需要不断加大压力,直到有一方承受不住为止。
……
两支军阵正面相对处,另一场更为血腥的厮杀即将开始。
禽人阵中最前排的那些蛮人明显并不情愿站在这里,他们或茫然或胆怯,或惶恐或哭泣,或哀求或咒骂……
这时成片的法术光华亮起,光华褪去后,那些蛮人的面目尽数变了,变得狰狞可怖,眼睛里闪烁着不祥的红芒,脸上只剩杀戮的欲望,嘴巴用力裂开,发出如同野兽一般的嚎叫声,口涎由嘴角漫溢滴落,再也看不出有一丝人的理智留存。
接着“轰”的一声,最前排的蛮人动了起来,他们爆发出全部的力气向前冲锋,争先恐后地,全无队列可言,不管是不是持有兵刃,也不管是老人还是妇孺!
在禽人法术的作用下,他们已经无惧生死,不会思考,眼中只有盾墙以及盾墙之后的甲兵,只知道这是他们的敌人,脑中也只有一个念头,将之毙杀撕碎,就算他们原本并不恨这些所谓的敌人。
很快他们撞上了盾墙,就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碎裂、消融,然后陆续变成盾墙前的尸骸。
在他们完全躺倒前,第二排蛮人又冲了上来……
禽人这个法术起效时间有限,而且法术时间过去后,被加持者会全身乏力,意志消沉,所以每次他们只能对一小批蛮人施法,在他们快死完时再施法驱动下一批,以此来慢慢消磨盾墙。
在法术起效时,这些蛮人会极尽疯狂地去厮杀,他们砍杀不到盾墙后面的士卒,就挥舞兵器锤砸,拿身体冲撞,甚至用手抓挠用牙啃咬,但这些却只能在盾牌上留下斑斑血迹,如同失智癫狂的野兽一般。
盾墙的缝隙间不断有利刃刺出,蛮人不知躲闪,人多时还会挤压在一起,所以利刃每每都可带起一朵血花,只是就算是蛮人妇孺,利刃加身后如不在致命要害,仍会不知畏惧的上前撕打,直到生命随着血液彻底流逝干净。
禽人依靠这些被施加了法术后,变得完全不惜命的蛮人从正面对锋锐军的军阵施加着压力。
……
禽人最初侵入此界时兵力充足,纯粹由禽人组成的队伍战法确实凌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死伤越来越重,后续补充也跟不上的时候,他们也愈加难以维持,于是就利用起了丛林里的蛮子,这些蛮子有的是主动投靠他们的,但更多的还是被掳掠驱赶上阵的。
就这样,前方以不断送死的蛮人为砧,黏住敌人,再以禽人绕行身后为锤,从后打击的这种新战法一时无往不利,以至于沿用至今。
……
偶尔,当盾墙前的蛮人变得稀疏,后队蛮人还未及跟上时,盾墙就趁机打开,后排的剑盾会反冲一阵减缓一下前排的压力,不过这需要把握好时机,因为阵前空中总会游弋着一些零散的禽人,他们伺机而动,有时候是一蓬箭雨,有时候是致命的法术,总之,只要稍一疏忽耽搁就会有性命被带走。
剑盾后面还有两排弓弩,只有当盾墙前的蛮人聚集太多,或者反冲的剑盾遭到禽人追杀时他们才会施与援手,因为他们始终要提防的还是巡梭在军阵背后的两队禽人。
这些禽人施加的压力还在加大,他们有时甚至会振翅飞临更高处,到弩矢射程之外,然后飞到军阵之间,射出一轮箭矢之后就突然向下俯冲,用短矛或者法术来攻击,而剑盾队列则是他们首要的攻击目标。
当然这种战法不止对一方造成巨大的伤害,对禽人来说伤害一样难以忽视。俯冲时,这一击不管是中还是不中,他们都要从敌人头顶低空掠过,能不能活着回去完全是在赌运气。另外要飞临并保持在弩矢垂直射程之外的高度,会耗去他们大量的体力,甚至有不少力竭者会从空中直接摔落。
同量级的伤害也在锋锐军中产生,可对他们来说更要紧的是如何做到在付出生命的同时继续保持住阵型的完整,尤其是那道阻挡着蛮子的盾墙。
……
生命在加快逝去,“战场”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但依旧算得上平稳!
禽人在等待,望山也在等待,等待着决胜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