叽喳鸟叫与啾啾兽鸣同时响起,一时不止,十分激烈。
树杈的夹角,有鸟窝筑在其中,一双黑羽红额的小鸟护立在鸟窝边缘,旁边树枝趴伏了一只小兽,蓬松的大尾巴高高翘起,两眼不时偷偷探视鸟窝,贼头贼脑。
树下,掉落了一枚鸟蛋,蛋壳碎裂四分,蛋液糊了一地。
双方似在对峙,仅以叫声往来交锋,倒也场面十足,一方尽显焦急愤怒,一方溢露狡诈狂妄,直到一颗飞石突然穿透枝叶,打中了鸟窝,也打断了这一切……
鸟窝微微晃动,树丛间的声音戛然而止,倏而复起,或振翅或四窜,只剩惶恐。
……
路远一行正从树下穿过,他与大个子背负柴薪走在前面,小石头远远地拖沓在后,嘴里啧啧出声,面露惋惜,掌心里还抛着一把石子,忽高忽低。
将石子丢入树冠的元凶找到了。
不过这个元凶前几日可没有这么欢快。那个死了很多人的晚上,也不知何事让他受了惊吓,如同失了魂一般,结果就算这样,还是被尖奴他们赶去挖坑埋尸。
后面的经历肯定更为不堪。从此他就躲着尖奴那一帮人,平日里虽不哭闹,但也一直摆出一副哀容丧气的样子,话都不说。
唯有之前都没怎么打过交道的路远,却能得其信任,与之正常交谈,可也问不出缘由。
只是孩子的心思虽然很难摸透,却很容易引导,毕竟年龄在这里摆着,心性活泼,到森林里转了几圈,沾到了活气,脸上慢慢就找回了笑容。
没过多久,渐渐起了玩心,四处找着法子自顾自地嬉闹。
不过他比往常懂事了很多,知道路远与大个子到树林有事情要办,也不去打扰。
……
小石头很有自觉,他躲得远远的,路远与大个子也不用想办法来遮掩自己的行为,立时放松了好多。他们看起来是在林间拾取柴薪,实际上早就偏出了应走的路径,偷偷辨识那些隐藏起来的陷阱,不仅要记住位置,还有做好隐蔽的标记。
每种陷阱的特点与大概分布老斧头都已经提点过他们,更何况大个子之前已经辨识标记出了许多。
逃走的时间预计在晚上,可每天晚上,都有棍奴会在村边路口撒下专扎脚底板的三角签。所以烂泥路是不能走了,而从林中穿过,就不能不小心那些藏在暗处的陷阱。
路远曾疑惑过,那些活下来的吃土奴为什么既不肯拼命,也不愿逃走。
直到老斧头给他道明原因,他才明白,因为就算逃出村子,前面还会有陷阱,后面也会有追兵,再加上疲劳、饥饿、寒冷和吃人猛兽这些困阻,最终基本不可能活下来。
而且村子里的“贵人们”在如何追捕逃奴这方面,非常有经验,也很热衷,甚至当成了一种娱乐方式。右岸有五根立木,每次追回来的逃奴,不管死活都会悬挂其上。死的等风干,活的,等死了以后再风干,时间一久,那些立木被血浸染,早就彻底黑透了。
路远的运气很不错,他是老斧头所知道的、仅有的一个被绑上去还能活着下来的。
当然老斧头提起这个也有可能是在委婉地提醒路远不要忘记救命之恩。
总之,每批吃土奴里,都会有些不认命的试着往外逃,最终变成尸体用来警告其他,结果慢慢地就没人再敢逃了,剩下的也就越来越能忍受这种破胆苟活的日子了。
……
而老斧头之所以还是要逃,是因为他要想办法避祸,虽然没有和路远详细解释,但看起来是没有他法可想,仅此一途了。
况且他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连路途中的食物他都提前藏好了,现在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前几日,当路远告诉他坞堡中有一个库房被烧掉后,他就表现得很兴奋,因为时机就快到了。
那个库房积存的都是明年西山家用来交换生活物资的货物,如今没了,他们肯定要向四周散出人手重新准备,这样坞堡里原本就显得紧张的人手自然更加不够了,毕竟内讧中他们杀了太多自己人。
这个时候逃走,也许连后面的追捕,他们都舍不得派出来。
对老斧头三人来说这是喜讯,可路远反而要苦恼,因为他要面对被拆穿的那一刻。
一想到这里,他的头就止不住地疼。
……
一般情况下,西山家是不允许贱奴踏入林地的,而路远他们能在这段时间进来,是因为柴薪的用度在上升,西山家比往日需要更多的柴薪。
当然,与人手不足,疏于监管也有关系。
柴薪最大的缺口来自河边那座临时搭建的高台。高台位于右岸,是用原木搭建,分上下两层,最高点甚至超出了左岸的墙头,下层悬空,偌大的空间,全部要用来堆积柴薪干木之类的引火物。
在高台顶端,老白首的遗体已经摆放了上去。不出意外的话,今明两天之内,遗体就要随着高台一起被焚烧。
据说这是此处葬礼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不知有何寓意。
新任白首西山苛决定,要给前任白首办一场隆重的哀事,以示尊荣。在路远听来就像个笑话,不过活下来的西山家人,都在很认真地对待这件事。
搭建这个高台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吃土奴,在最近几天的时间里,田地里一个吃土奴的身影都看不到。
……
而“几乎”之外的,那些所剩不多的人力,也都被尖奴安排的事情占用完了。
路远他们在森林中拖了很久,当他们出来的时候,尖奴早已等在林边村口,脸上尽是烦躁与不耐。
他也不知道主动还是被动的,接下了一份组织人手编织草皮子的活计,目标数量为肆个……壹佰!
这是尖奴的原话,路远知道他对这个数字没有概念,毕竟他之前甚至都以为这些活是路远一个人就可以随随便便完成的。
路远花了不少精力才让他明白肆佰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如此才让他想办法找来更多的吃土奴。
……
草皮子这东西,路远终于见到了,有点像他记忆中用来挡雨的蓑衣,并不难编,但在这里确实是用来御寒的。
每到冬季,西山家的吃土奴们也不会添加其他衣物,就靠着这一层草,待在漏风的窝棚里,挣扎求活。
可就算这么个东西,西山家每年都不会照着吃土奴的人数,足量发放。
所以对吃土奴来说,每个冬季都是一个残忍的季节,而在西山家眼里,这只是正常的劣汰,毕竟那些年老体弱的,根本没有资格活下去,继续虚耗西山家的吃食。
吃土奴在他们眼里从不是人,更像是牲口或者工具,如果不能维持一定量的产出与消耗比,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路远虽然不能接受,但这种荒诞的思维方式却不停地在冲击他的同理心。
当然,今年会好一点,西山家的库房被烧了,剩余的那些吃土奴都成了重要的财货了,需要珍惜了。
……
“为什么这么久?你们这帮贱奴!是不是在偷懒?”尖奴大声叫骂,就算看见大个子似乎也没弱掉胆气。
老斧头与大个子他们确实失了势,再也不能在右岸保持原有的那种超脱状态,不仅活干得多,还没办法独立开灶,饭食紧饱了。
甚至连那些棍奴对他们的态度也变差了。
“把柴送到搭台子的地方去,那边还要,哑巴你再拉几个人一起去捡!这次抓紧点,没时间了!”
“远奴,你个贱奴给我死过来!你不用去,跟我来!”
小石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尖奴,可又不愿离开,于是缩着身子躲在路远身后。
“你去给我点一下,现在编好多少草皮子!马上把数字给我!我急着要!”
草皮子不难编,路远大致看了看就能模仿,只是需要的数量比较大,全靠他一人肯定不行。
尖奴又找来二十多个吃土奴中的老弱,由路远负责教会。现在,这些吃土奴每天可以编个三十件左右,感觉在入冬前完成,时间上已是绰绰有余了。
所以那边已经不需要路远再继续待着了,当然他还是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比如数数之类的。
……
同时,左岸。
坞堡的大门打开了,里面的人走了出来,西山家现在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严格封锁内外。
几乎所有西山家的人,无分男女,全都端着恭敬的态度,穿着干净整齐的衣服,不苟言笑,有序地排成两列,鱼贯而出。
等人全到了高台那边时,一道大喝声响起。
“大礼,起!”